徐渭和朱耷皆以“狂”出名。
徐渭的“狂”是两种不同内质的体现。一种是才子的狂,一种是疯子的狂。才子一般都会有些狂,如诗人李白,杜甫写过一首《近无李白消息》的诗:“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我独怜其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一个“杀”字令人不寒而栗,反衬了李白的才,也昭示了才子们因才而狂的悲剧命运。还有那个徐渭在《四声猿》里激赏、自比的“击鼓骂曹”的才子祢衡,史称他“少有才辩,而尚气刚傲,好矫时慢物”。这和徐渭“恃才傲物,不拘礼法,愤世嫉俗,孤僻偏执”的性格多么相像。据说徐渭有才而屡试不中的因素之一,是他答卷时常恃才逞气的结果;他在胡府做幕僚时,也因不拘小节和傲视权贵的倨狂,而引起官场某些人的“畏而怨”。狂,是才气膨胀的结果,是成就感难以抑制的发泄。徐渭诗书画皆精,特别是他的文学成就更是卓尔不群,写有《四声猿》剧本,令当时著名戏剧家汤显祖激赏不已:“四声猿乃词坛飞将,辄为演唱数通,安得生致文长,令自拔其舌。”但他的这些成就再高,在当时也只限于他所在的小圈子,博得几个知音欣赏而已。这只能让他聊得慰藉,根本不能平复他奔赴主流价值体系的激荡心情。徐渭不仅有抱负,而且抱负很大,他是要做济世安邦的栋梁之才的;在儒家的道统里,如他被喝彩的这些文艺才能,在中华文林里只能算株奇花异草而已。这怎能让他甘心?所以徐渭是不可能把主要精力放在绘画等技艺上“积极修行”的,虽然他“最终”的价值还是体现在绘画上的开拓性,但成全他这番作为的,恰是他的这种天纵之才和特异个性。
另一种狂,是他在胡宗宪案之后,害怕受牵连,精神极度紧张导致崩溃,采取斧击、穿钉、碎肾等手段自杀,“九死而九生”。这是一种狂疾,日后受刺激又多次复发,并因此误杀继妻,酿成更大的人生悲剧。这种狂与思想、性格有很大的关系,但主要是一种生理上的病态。这种病态反映在艺术中,也就不同一般。在这点上,他与后来的荷兰画家凡·高有相似之处。
朱耷的“狂”也分两种,一种是文人的狂,另一种是佯狂。狂,是文人的标志性特色之一;狂,也是文人自信的表现。自信,便是中国文人不乏抗争的勇气,也是中国文人在时代大环境中,能够保持精神独立的根本。所以历来有“宁为狂狷不为乡愿”之说。鲁迅对魏晋时期文人的狂狷,如嵇康阮籍等的行为,不仅持宽容的态度,甚至赞赏和欣赏,认为是一种“人”个性意识的发现。同样作为真性情的流露,朱耷的狂,一方面类同于魏晋文人的“返归自然”,另一方面却是不得已而为之。朱耷的现实遭际已不仅仅是徐渭似的仕途受挫,家破人亡,而是伴随自己的王朝覆灭的一切价值和权利的“粉碎虚空”;徐渭似的金刚怒目,愤世嫉俗已远远不能使他躲过生死浩劫。
面对政治黑暗、战争离乱、社会不公、生老病死,历史上的哲人有时会用自己特有的方式理性地直面惨淡的人生。如我们熟悉的典故,发生在战国时代的庄子“鼓盆而歌”,妻子死了,不泣而歌。这在常人看来,似很荒唐,但在庄子看来,人总是要死的,死是回归自然。这是智者对悲痛沉重和死亡的超越方式。
魏晋乱世,这种故事很多,《世说新语》里有类似的故事:建安七子之一的大文人王粲死了,很多人来吊唁。王粲生前喜欢听驴叫,他被安葬完毕,魏文帝曹丕亲自到坟前祭奠。曹丕对墓前同来吊唁的人说:“王粲生前喜欢听驴叫,我们大家都来学一声驴叫,为他送行。”于是,依次每人都学了一声驴叫,带头的却是皇帝。曹丕不愧是大文人,真本色,一反常情,顿现真性情。
这些“笑在嘴角,悲在心尖”,堪称“黑色幽默”的故事,在朱耷的现实人生里,不断上演。在西方“黑色幽默”又称“绞刑架下的幽默”,据说得名于一个死刑犯,他在临刑前仍看着绞架从容地说:“你这玩意儿结实吗?”面对惨痛人生,朱耷正是依凭老庄哲学精神的传承沾溉,使他能够以大智慧,一次次地化解困境,绝境,侥幸活命。较典型的有:
其一,在临川为清庭服务的文人胡亦堂的堂上,忽大笑,忽大哭。一日傍晚,突然撕裂自己的僧衣投入火中焚烧,独自走回南昌,于闹市手舞足蹈,癫态百出——朱耷出家,本是覆巢之下的无奈之举,为“觅一个自在场头”安心静修,他曾有诗云“栖隐新奉山,一切尘事冥”。可渐渐发现那里依然有各种纷争,随着师父的圆寂,内心的挣扎又激荡开来;对自我,对存在价值的追问,让他下决心还俗。由人间——世外——人间,如此戏剧般的轮转,现实毕竟不是舞台,谈何容易啊。只有让一个正常人变成疯子,用这种方式朱耷遂“脱壳”“逃禅”。
其二,还俗后,对人不交一言,遇有人要说话,便以“哑”字示人——据说朱耷的父亲喑哑,而他本人却是“善诙谐,喜谈论,娓娓不倦,尝倾倒四座”的人。父不能言已是悲哀,为避祸(他的好友北兰寺主持澹雪,就因出言不慎,被官府杀害),自己善谈会论却要装聋作哑,这是何等悲哀,荒谬。
其三,有武人强逼他去府上画画,几日不让回,他便在大堂之上拉屎撒尿,弄得武人无可奈何,不得不放他走——这是秀才和兵的对峙,也是精玉和粗石的对垒。一个“金枝玉叶”要用这种方式方摆脱莽夫的纠缠,何等无奈悲哀。
其四,自号“驴”——56岁以后,朱耷如此称呼自己,有时在画上就签一“驴”。是自虐,自嘲,还是反讽?亦或是赤子之心的袒露?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儒家讲“内敛”,道家讲“超越”。可实际操作起来又是多么地艰难,这其实是人格、意志、信念和智慧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