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为止,我已经九下南洋(三次新加坡,四次马来西亚,一次泰国,一次柬埔寨),除了第一次是参加作家代表团去进行公务访问外,其他不是去讲学开会,就是去办个人画展。去得多了,和彼国的画家和文人们都混得很熟,他们来看我的画展,买我的画,同时也带我去看他们的画,有人甚至非常信任地把自己的收藏都拿给我看,大家相处得很知己,已经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这其中绝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华人,他们都已入籍大马,而且多是事业有成,颇有积蓄,有富余的钱去买画。由于血缘的关系,他们对中华文化都还抱有着浓厚的依恋感,还是穿中国衣,吃中国饭,讲中国话(虽然已经不太地道了),生活方式基本上还是中国化的。在他们的收藏中,以中国画家的画为主,以中国古代的画为主。对于中国目前画坛上的事,他们也非常关心,讲起来头头是道。他们对目前中国绘画市场的过热,国内市场的画价远远要高出海外市场的现象百思不得其解,都惊呼中国的绘画市场疯了!
虽然现在是信息时代,不同国家之间的往来非常便捷,但两国之间的文化毕竟还是有着差异。他们虽然热衷于收藏,但对国内的市场行情还是不甚了了,对于鉴别画作真伪的能力都要打个折扣。由于中国国内的收藏市场已经相对饱和,尤其是中国画是产大于销,于是一些精明的画商就把他们的眼光投射到了国外的收藏家身上,所以他们收藏的画作中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都有,莨莠不齐,宛如一个西洋镜,万花筒。
马来西亚收藏界流传着这样一则故事:有一年,黄永玉到吉隆坡的创价学会来作讲座,听众如堵。老爷子讲到精彩时,有一位自称是他的粉丝的人手擎一幅画上台,说这是他买的黄的画,要请老爷子当场鉴定。黄永玉乐呵呵地打开画卷,只拉了一小截,立刻就又乐呵呵地卷回去,说:“有财大家发,有财大家发!”他用大师的宽容放了那些造假者一马。
有一位Z女士,先生是吉隆坡有名的开发商,家中收入极丰,她对收藏的兴趣达到了痴迷的地步,我的三次个展,她每次必来,而且每次必请我到她家里去喝茶、看收藏。她的收藏先从各种南洋的名贵家具开始,渐而及到粤式的酸枝木家具,再扩大到苏式和京式家具,她收藏的几件屏风和坐几确实非同凡响,做工精致,是难得的真货。以后她的兴趣渐广,旁及到中国画方面。她在上海看中了一位中年画家,她并不懂中国画的笔墨,只凭兴趣去买,一气买了十多幅,最后索性把画家包了下来,家里悬挂的全是他的画。她虽有华人血统,但从小在英国读书,英文倒比华文好。但艺术的眼光犀利,品位倒也不俗,也收藏了许多好画。
还有一位L先生,也是做房地产开发的,一挣了钱就去买字画,退休后更是肆无忌惮地大买大购。请我去办画展的画廊老板是大马的文坛领袖,和他是好朋友,介绍他和我认识后,我每次到马来西亚时他都要夹着他的新收藏来看我,一是向我炫耀,二是要我鉴定。一次,他开着宝马车,载着一个长长的布袋来到我办个展的画廊,陪我喝着茶,把布袋里的画一一拿出来给我看。他展开一幅青绿山水《清明上河图》,大概有三、四米长,绢本,看款是仇十洲画的。这幅画我根本不要看,因为原画就藏在山东青州博物馆内,我看过多次,非常眼熟。但这个仿本仿得非常好,非常工细,非常逼真,不仅山头上的树认真勾描,就连点景人物也纤毫毕现,绝不含糊。不过破绽就在全画竟然全部是崭新的绢,没有一点破洞,也没有一点污渍,太新了。而且笔画间露出纤弱气,市俗气,这正是仇十洲的笔下没有的。我不忍伤害L先生,因为他告诉我是花了大价钱从一位台湾人手中抢过来的。这是典型的苏州片子,崭新的工艺画。
袋子里有一幅污污浊浊的画。我打开来一看,是高奇佩画的《蕉雨椰风图》,用指墨的形式狂放地画了几株芭蕉,用焦墨画了一片椰叶,又用指甲蘸墨画了一只枯笔的白猿,全画非常精彩,而且画上的题款上竟然有一行日本字,显然这是他为日本友人画的,这是我见到最精彩的一幅高奇佩的画了。
L先生又从布袋里拉出一轴画来,打开一看,我吃了一惊:这是幅长卷,是徐悲鸿画的马!而且不是一匹两匹,十匹八匹,足足的一百匹,密密地挤满了画面!题款上写着:“悲鸿时客槟城。”L先生指点着画面告诉我,这是抗战时徐悲鸿为了募集抗战的款子,来新加坡和槟城居住时画的。他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从槟城的一位老人手中淘来,老人的父亲在抗战时资助过徐悲鸿,他便以这幅《百马图》相赠。细看画面,确是画了一百匹马,但这些马毫无章法,有的平视,有的仰视,有的俯视。有的向前冲,有的躺下打着滚,有的昂首长嘶,有的奋蹄奔腾,一百匹马各有各的姿态,但互相之间毫无照应,各不相干,也没有前后和虚实的关系,都是一样的大小,一样深浅的笔墨。而且其中很多匹马都似曾相识,都曾在徐悲鸿的各种画作中出现过,都有出处。显然这是作伪者把徐悲鸿所画过的马都拼凑在一张纸上了,作伪的痕迹不言而喻,这种下三滥的膺品可怜被这位L先生当作极品收藏了,价格显然不菲。我对L先生那神秘的布袋失去了信心,当即将画卷起来还给他,说:“你回家时要当心啊,这十几卷画要是真的,值一两个亿呢,别给打劫了!”巧妙地给了他暗示。
还有一次,在新加坡,一位朋友介绍一位C先生来我的画展,也是带了他的收藏来请我看。他拿来的是6大本册页,一尺见方,全锦装裱,。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名家名作: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黄宾虹、李可染、吴湖帆的。我又吃了一惊,因为这又是一次惊世之藏,而且品相相当好,画相当精,毋庸置疑不是仿品。但我也怀疑这是印刷品,或者是木版水印。但用手摸摸,用嘴舔舔,确是宣纸。仔细看看,笔迹的周围有墨洇化的痕迹,并不生硬,甚至用放大镜看了又看,没有胶版印刷的网纹,也没有刀刻水印的痕迹,是画而不是印的。但我不相信这样完美的作品能够齐齐地集中在一位海外人士的手中。我再三端详,发现其中有一些作品被国内多家杂志发表过,如李可染的《西风吹下红雨来》和齐白石的《枇杷》、潘天寿的《小龙湫一角》等都是耳熟能详的名作,怎会都集中在这里?
看了很久,我终于从印章上发现了破绽:一般画家用印时,因为用力,会在印文的外缘挤出一丝印泥来,堆在外边,作微微的凸起,颜色相对于印文要较深一些。而且用力压印之后,纸张上的印章部分会凹下,用电筒贴近纸边照射会发现有投影。但这些印章的边缘在放大镜和灯光下却是一片水平,一点也没有变化,显然是平面印刷的效果。我再想想,猛然大悟:二玄社!这是日本的二玄社制造的产品,几能乱真。二玄社是专门用高仿真的手法印制画作的机构,它既不同于木版水印,也不同于柯罗版,是印在宣纸上的绝妙仿真品。要不是这一点破绽,差一点被它蒙住。但是,在远离中国几千公里的南洋,又有几人能识别这种用高科技来乱真的西洋镜呢?国内的造假画者正是利用了国外华人的中国文化知识不高、但又热衷于收藏中国古画的空子,而从中投机了。尽管他们有的手段拙劣,有的技艺高超,但故事大都编得很圆,所以都会有富有而热情的收藏者上钩上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