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为什么您爱说自己不是收藏家?
王:收藏不单靠眼力、靠自己爱好,钱财对收藏也十分重要,我的家庭背景和个人经历,说明我根本不具备收藏家的条件。长物可能很珍贵,也可能只是一把破笤帚,我的长物多接近后者。这些长物,有的或许有研究价值,有的或许有欣赏价值,但未必有经济价值。所以我从来不承认自己是收藏家。
采访者:能否说说家具收藏过程中的逸事?
王:20世纪50年代初,我在通州一个回民老太太家看到一对杌凳,非常喜欢。可惜藤编软屉已破裂,但没有伤筋动骨。我要买,老太太说:“我儿子要卖20元,打鼓的只给15元,所以没卖成。”我掏出20元钱,老太太说:“价钱够也得我儿子回来办,不然他会埋怨我。”我等到天黑还不见他儿子进门,只好骑车回北京,准备过两三天再来。不料两天之后在东四牌楼挂货铺门口看见打鼓的王四。王四坐在那对杌凳上。我问他要多少钱,他说“40元”。我说:“我要了。”恰好那天忘记带钱包。待我取钱马上返回,杌凳已被红桥经营硬木材料的梁家兄弟买走了。自此以后,我常去梁家一趟。兄弟二人,每人一具,就是不卖。我问是否等修好再卖,回答说:“不,不修了,就这样拿它当面盆架用了。”我眼看着搪瓷盆放在略具马鞍形的弯枨上,袖手无策,心中焦急。后来在历时一年多的日子里,我先后去了20次,最后花了400元才买到手,恰好是通州老太太要价的20倍。
采访者:您的收藏之道是什么?
王:我没有收藏书画,没有收藏瓷器,没有收藏玉器,更没有收藏青铜器,限经济所迫,对这些都不敢问津。只是用几元或一二十元的价格,掇拾于摊肆,访寻于旧家,人舍我取,微不足道。我过去只买些人舍我取的长物,通过它们来了解传统制作工艺;辨正文物之名称;或是坐对琴案,随手抚弄以赏其妙音;偶出把玩藉得片刻清娱。在浩劫中目睹辇载而去,当时我能坦然处之,未尝有动于中。由此顿悟人生价值,不在据有事物,而在观察赏析,有所发现,有所会心,使上升成为知识,有助文化研究与发展。这是我多年来坚守自珍,孜孜以求的。故宫博物院三反冤狱,查不出问题,取保释放,但开除公职。释放后,我反而买得更多了。当然,受经济能力的限制,只买便宜的,破烂家具等。值钱的文物我当然买不起。
采访者:您是如何琢磨一件东西的?
王:有四个步骤:一、凭直觉;二、见实物,把真实的东西拿在手里面把玩、体会,来获得感性体验;三、搞清楚实物是怎么制造出来的,看清楚其机理和内部构造;四、研读相关文献。
采访者:木器家具与漆工是密不可分的,您所撰写的《髹饰录解说》是对《髹饰录》的注释和讲解,据说《髹饰录解说》从完成到出版历时几达四十年,是否可以谈谈《髹饰录解说》出版的历程。
王:提起这本书我要先说朱桂老,即朱启钤先生,我国最早的艺术博物馆——“古物陈列所”和“营造学社”是他创建的。朱桂老自筹资金刊刻了两本重要的书,宋本的《营造法式》和《髹饰录》。《髹饰录》是我国仅有的一部古代漆工专著,此书在中国早已佚失,只有孤本藏在日本。朱桂老写信给日本一位知名的学者大村西崖请他抄录副本,然后将他抄录的副本找人精刻,连同新刻的《营造法式》一同送至商务印刷馆准备大量印刷。但当时遇上日本轰炸上海商务印刷馆,所以还没开始印刷,两书刻板就被毁坏了。1945年,我从重庆回到北京,朱桂老就把《髹饰录》交给我,希望我读懂此书。1949年8月,我从美国考察博物馆归来,他又一次郑重地对我说:“你现在回到故宫工作,是个有利条件,应该下些工夫注释此书。”当年冬天,我到中国音乐研究所工作,就利用业余时间开始对这本书进行解说。那时,我有空就到古董店、挂货铺、晓市、冷摊和收藏者的家里观摩实物,又遍访北京的髹漆匠师,拜老匠师多宝臣先生为师,同时研读有关文献,历时九年,到1958年才大致完成此书。此前,我因对故宫处理不公,鸣放时候提意见,被划为右派。所以写出书来,无法出版。后来就自己花钱刻蜡版,油印了二百份,分送给各大图书馆、艺术院校、工艺美术工厂和研究所,作为漆工艺的参考书,封面上没用自己的名字,只印了自己的号“王畅安”。当时为了油印出版的事还差点挨批斗。此后二十多年,不能出版此书,我仍继续研究、修改,经过许多周折,直到改革开放后的1983年,此书才由文物出版社正式出版。之后,又作过几次修改,1998年再版,方有彩图。
采访者:您著的《明式家具珍赏》成为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在海内外具影响力的文物图集,先后有中、英、法、德等九个版本问世,被海内外学者推崇,您是什么时候开始研究家具的?
王:上世纪40年代初,在四川宜宾李庄,也就是在中国营造学社工作的时候,我经常阅读有关建筑的古籍,对《营造法式》和清代则例的装修及家具产生了兴趣。后来,又读到德国人艾克所著的《中国花梨家具图考》。我认为中国家具中国人自己不能不研究。之后四十余年,搜集与研究同步并进,直到1985年出版。
采访者:您现在还写有关家具的文章吗?
王:我现在已经很少写家具的文章了,承认自己落后了,不懂了,如想写必须重新调查、学习。一是近年来有很多从东南亚进口的木材,有的品种根本没有见过,既不了解木材的形态色泽等,做成家具就更说不清了。二是由于古旧家具的升值,仿制修配,不惜工本,发明了不少新方法,甚至连新科技都用上了。制作者们讳莫如深,严格保密,不下功夫搞好关系,无从得知。三是当年编写家具书,除自有者外,他人所藏的也都经过仔细过目。近年中外各地,藏者大增,自然有不少品种、造型为我过去所未见。如想增补,首先须审查实物,看有无修配改造。家具散在各地,很难如愿。如想使用照片,又涉及版权问题,困难更多。如何才能使自己跟上时代的发展,我知道当怎样去做,只是九十衰翁,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还有当年《珍赏》、《研究》两书,配图有数百幅之多,皆出老伴荃猷之手。她已先我而去,今后还有谁能为我制图呢?最近写了一篇关于超长的铁梨大供桌的文章。该物件十分罕见,曾求一位内行朋友去广州为我仔细观察了两次,查明没有修配改造过,是“原来头”(家具行术语,即未修补过),才敢动笔。我现在要写篇家具文章不容易。
采访者:您收藏的家具如今都在上海博物馆,有没有“舍不得”的心情?
王:没有。只要我对它进行过研究,获得知识,归宿得当,能起作用,我不但舍得,而且会很高兴。当时,香港朋友庄先生和我商量,想买我的家具捐赠给上博。我提出的条件是:你买我的家具必须全部给上博,自己一件也不能留。如同意,连收入《珍赏》的家具我也一件不留,全部出让。而且我不讲价钱,你给多少是多少,只要够我买房迁出旧居。其实当时所得只有国际行情的十分之一,但我心安理得,认为给家具找到了一个安心的好去处。就这样,搜集了40年的79件家具全部进了上博。还有,79件中有明代的牡丹纹紫檀大椅,是举世知名的最精品。在《珍赏》中只用了一件,出现过两次。按照我和庄先生的协议,我只需交出一把,可以自留三把,但我四把全交了。原因是四把明代精品在一起,太难得了,我不愿拆散它们。四把椅子在我家中多年从未按应用的格式摆出来过,到上博可以舒舒服服地同时摆出来,家具终于得到自在的安身之所,那多好啊!
《珍赏》中还有一件黄花梨小交杌,出书前我已经送给了杨乃济先生,故书中写明藏者姓名是他不是我。过了几年,杨先生把交杌还给了我,我后来又无偿捐给了上博。这样就凑了一个整数,共计80件了。我对任何身外之物都抱“由我得之,由我遣之”的态度,只要从它获得过知识和欣赏的乐趣,就很满足了。物归其所,问心无愧,便是圆满的结局。想永久保存,连皇帝都办不到,妄想者岂非是大傻瓜!
王世襄,号畅安,1914年生于北京,祖籍福建福州。小学、中学在北京美国学校读书,燕京大学文学学士、硕士。曾任中国营造学社助理研究员,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陈列部主任,国家文物局中国文物研究所研究员,第六、七届全国政协委员。现任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中央文史研究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