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杭州的初秋。毒热散去,强大的冷空气还没来,温暖的阳光和清凉的秋风缠绕着身边的每一件事物。窗外一群群小宝塔似的绿树在风中左右摇摆。抬头望去,海一般的蓝天铺展在大地之上,云朵像是一团团泼洒到海里的牛奶散逸开来。如果你拉上金黄色的窗帘,屋中的所有东西就都掩上了一层暗暗的深黄色。我不由地深深赞美上帝这位最出色的设计大师。如果人能设计出如同这山、这水、这阳光与空气一般美好的器物,这个设计者该是多么伟大啊!
我对北欧风格的保护主义简约设计情有独钟。上世纪60年代由美国设计理论家维克多·巴巴纳克(Victor Papanek)所提出的“绿色设计”理念,在这些优秀的北欧设计师那里得到了最完美的实现。当我第一次看到北欧设计师最为引以自得的“帕米欧椅”时,我内心的赞叹是难以言说的。这把椅子就像一个刚刚沐浴完毕的少女!光滑、简约,既严格依照人体工程学的原理,做到了舒适与适用;又不添一丝多余的修饰,真正排斥了琐碎的、无病呻吟似的繁缛装饰,做到了在简约纯粹的造型、朴素自然的色彩中蕴含着深邃的思想和自然的美学。“越简单越好!”丹麦设计师布吉·莫根森(Borge Mogensen)的设计理念即是如此。如果当下的设计已然走向了滥俗的规模效应,有成为拜金主义与过度消费的牺牲品的危险的话,那么这个理念则可说是蕴含了极为深刻的人文主义理想。我并没有研究过北欧设计中的那些体积庞大的作品如建筑与大型交通工具之类,然而在我所关注的大量“小”作品——比如家具、台灯、日用品包括剪刀与桌椅之类——之中,我确是佩服北欧人的高贵典雅与简约品位。而恰恰是在这些日常生活使用最频繁的小作品上,最能体现设计者的人文关怀。
在我中学时,我就对一件“日用品”产生了也许很多人并没有产生的特殊情感,那就是“诺和”牌胰岛素注射笔。家人长年的糖尿病,让我对这支“笔”有了一种复杂的情愫:一方面,这支笔乃是人生遭受病痛之苦的见证,它征示了人的命运无常;另一方面,我对这支笔有一种由衷的感激。它那方便而准确的调节剂量的功能,它那如蚊嘴一般细小的针尖,它的携带方便,对于糖尿病患者来说都是最受用的恩典。一件能在最大程度上减轻人的病痛的工具,对于病人来说,恩典的分量是普通人所无法想像的。后来我知道了它的设计者正是北欧人史蒂夫·麦克古冈。Steve Mcgugan!这个名字将在我的心中铭刻一辈子。正如李乐山先生所说:“斯堪的纳维亚设计师仍然保持了人道主义设计价值,正是这一价值正确理解了劳动学的实质:使机器工具适应人。”由于这种从家庭中带来的特殊感情,让我更加认可了北欧设计在对老人、儿童以及特殊人群的关怀方面,确实是全世界公认的典范。他们不同于意大利视设计为艺术,也不同于美国视设计为商业手段,更不同于德国视设计为理性的工具、秩序的工具。以人为本作为一种价值取向,在他们的很多作品中,真的做到了,从而也真的在全世界各国民众——包括我在内——的心中赢得了真诚的感激乃至感动。
真正能获得多数而持久的认同的设计,不是“大”,不是“华丽”,更不是什么“艺术个性”,乃是“真”。设计杯子就应该用着方便,椅子就应该坐着舒服,剪刀就应该握着好受、剪着犀利……就像空气和水,就像温暖的阳光一般,唯其如此才能让使用者建立起永恒的依靠。浪费大量资源制造出来的作品,除了能一波接一波地刺激民众的消费欲之外,未必能真正切合人们的真实需要。简单、合适,才是生活的本真。所以北欧式设计的发达于世,为鱼龙混杂乌烟瘴气的世界设计领域点亮了一盏真正的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