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我学佛,尚未皈依。
清晨起来,轻揉肿胀的眼睛,洗脸沐手,打开窗户,放一碟净空法师的讲经。瞬间,一派宁静平和的气氛弥漫整个房屋。
我在这样清澈、空明的佛音中享用一日的第一餐。然后,坐在沙发上,盘腿,手心向上,深呼吸,静听。听完后做数十个仰卧起坐。这时候,最怕什么换毛笔、宣纸、石头、毛毡的电话打来。我只好:谢谢你!现在不需要。我深知这些人也是不能得罪的。还有“我是某某杂志的,我们杂志影响很大,想给你做几个版面,需要版面费……”一一婉言谢绝。
虽是暮春,阳光依然清新、明媚、柔和,这当是孙过庭《书谱》五合五乖的第三合吧。我把头天晚上儿子做作业弄得零乱的书桌收拾一下,打开音响,放上琴曲,然后展开字帖临摹。
常听人讲,由于现代社会物质极大丰富,冬天可以享受夏天的食物,夏天也不用忍受酷暑的折磨。很多过去难得的东西,现在都可以轻易得到,随之人的幸福感似乎也越来越少。
然而,有一些幸福也许是一些人不曾品味过的。比如:在窗明几净、轻音缭绕、清茶一杯、心香一炷的氛围中,伏案临一本你喜欢的字帖,沉醉于一笔一画,这时候,你心里什么也没有,一如瑜伽之冥想,佛家之坐禅,只有一笔一画触纸的清音,单纯的只有黑白,好不“字在自在”!也许你会觉得黑白的世界有些孤独。然而,人本是孤独地来,孤独地去,上天不会因人害怕孤独就取消孤独,只有智者才善于在孤独中快乐地活着并创造着。
犹如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王文兴在《星雨楼随笔》代序《书法是艺术的顶巅》一文所言:“你如问哲学家或宗教家,什么艺术等级最高?他定会回答:离神越近,不食人间烟火,摆脱众象,既是太朴,亦是太素的艺术等级最高。这是有道理的。只有这种太朴太素的艺术,才能触发人们高洁的情想,从而产滋纯净无玷的快愉。你如果问艺术家得来的答案大约亦同。恐怕都认为由繁入简是艺术的所趋……”在他列举的诸多中外文学、音乐、绘画中,还有中国的书法。他的“少即是多,便是深”少是创造者去芜存菁提炼出来的,观赏者亦因别无干涉,专神注志而得到愉悦。
临摹时,在舒缓有序的起笔、行笔、收笔中,你关注的就是笔锋如何调整,如何像帖上的字形用笔来提按、行止,心中没有任何杂念,也无亟待要做的事情,唯有这也许与现实无关紧要的一笔一画的搭配,一黑一白的分布。行笔过程,心手双畅。孙过庭说:“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让心与笔,墨与纸接触、融合、渗透,努力逼近你所依照的碑帖。也许有的人更注重笔画法锋的运用,而我却更在意每次的摹写是否能找到与内心对应双畅的感受。双畅时,手与笔如此和谐,笔在纸上轻盈地滑翔、流动,呈现出来的线条特别质感、生动、鲜活,天、人、物合一。否则,心有杂念,气燥少安,手拙笔钝,浑身不自在,写出来的字死板钝拙,线条呆滞没有生气。
古人说:茶禅一味,茶墨一家。也许,墨和禅也有其相同的生存方式和理念的通感。怀素作为一个出家人,面对虔诚的佛法和喜爱的书法,可能在这一点体会得更深。又如弘一法师,出家后,抛弃俗世时所有的爱好,唯习书法,他把习书与做佛事合二为一,以佛法大意作书写内容,直指本心;以书写方式当作净念的日课,最终达到他修行的目的。
怀素以书法来寄托内心的情感。《自叙帖》中他介绍了自己的出身,学书的艰难经历和对于笔墨纸的细微体会,书写时创作者与观赏者相互激发的情景。我以为学楷书,学到笔法字形结构后相对容易接近原帖,而草书则不仅要精研笔法,弄准字形,还要养浩然之气,挖掘提高自己的才情。古人言:“草贵流而畅。”“流而畅”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内在的飞扬气韵贯注始终。在草书的学习和创作中,笔法、结构是形,而神采气韵则是作品的精神和灵魂。所以草书是很难临摹的,你能学到他的笔法、形体结构,却难学到他作品的气韵和神采。因为今人与古人时空相隔,无法准确地捕捉古人书写时细致微妙的情境。所以要学到他的气韵神采,就首先要了解字背后人的经历、性情以及他生命中重要的故事,了解他创作时情绪的波动。
可学的是笔法和结构,不可学的是心性,因为人各有自性。朱熹讲:一人之心乃天地之心,一物之理乃万物之理。所以,我们要“纳古法而出新意”,出己意,用传统的法度和规则来抒写自己的天地之情,表现宇宙的万物之情。创造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经典,未来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