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石千古,传之后人,未必。秦始皇东巡诸刻中,芝罘之刻与碣石之刻早已荡然无存,峄山刻石、会稽刻石皆因后人摹刻而传世。今峄山刻石据北宋初年徐铉摹本复制,会稽刻石则据元人申屠驹摹本翻刻。东汉《华山碑》、《夏承碑》为明后重刻。摩崖碑碣,凿之昭彰,刊之醒豁,却不经岁月之消磨,漫漶侵蚀,冰解冻释,更有人为毁坏、地震摧折时有所见。李斯《泰山刻石》宋时拓本为223字,元拓时尚存50余字,明嘉靖时残存29字,清嘉庆时仅存10字,1901年罗正均作亭护之,已是9字。今已不得其全貌,后人未予摹写矣。顽石如此,况乎纸绢。
未遇火灾水患,素常之下,纸千年绢八百。由此,唐之前的书画之作多为后人临本,也就不足为奇了。晋人顾恺之《女史箴图》为隋人摹本,他的另一幅作品《洛神赋图》为宋人摹本,唐人吴道子的《送子天王图》也是后人摹本,韦偃的《牧放图》为宋人李公麟摹本,张萱的《捣练图》、《虢国夫人游春图》皆为赵佶摹本,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为南宋画院摹本。
《兰亭集序》自收入唐宫,太宗即命虞世南、褚遂良、冯承素等人分别摹写,之后柳公权、赵孟頫等名家又据前人摹写本摹写,董其昌再据柳摹本摹写。临写不同,面目各异,形在而神各异也。永和九年的曲水流觞修禊之事,在王羲之笔下乃情景交融、形态相济之表现,后人摹写自然而然添入了后人的理解。王羲之酒后挥洒,放浪形骸,随心所欲,却不失魏晋风骨、王谢容止,后人纵使名家显士、闻人先达,在书圣面前难免毕恭毕敬、自惭形秽,于是乎因袭守旧,谨小慎微,徒有形似,难见真情矣。乾隆四十四年,在圆明园还据此建起了“兰亭八柱”,将这些摹本分刻于八柱之上,其作更是近乎以讹传讹而失之真确。王羲之现存书法墨迹本三十余帖,除《丧乱帖》外,皆为唐摹本。纵使唐摹,后人也奉为至宝,“便以真迹同等了”(启功语)。
摹写也是为了保存之便,据唐人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载:武则天时期,“张易之奏召天下画工,修内库图书,因使工人各推所长,锐意模写,仍旧装背,一丝不差。”而南宋内府也有“应搜访到古画,内有破碎不堪者,令画房依原样副本摹进呈讫,降付庄宗古,依原本染古槌破,用印装造”的记载。唐中叶之后,摹画已采用蜡纸拓印的方式操作,其“既可希其真踪,又可留为证验”。
《十八学士图》乃阎立本受唐太宗之命绘制,像主皆太宗做秦王之时的谋臣。北宋末,徽宗让位于钦宗,面对摇摇欲坠、危如累卵的政权,其急盼有新的十八学士出来辅佐朝政,以度国难。故对所藏《十八学士图》感慨良多,并亲手临摹,且题画曰:“有慕于贞观之盛也。”明郎瑛《七修类稿》记载此画:“其画予曾一观,前段树石参差,纵放群马,或正或背,横立回身,其状不一,共马十,一驴一仆从,或控或牵,解辔备案,闲戏而赌钱者,亦其状之不一也。中段学士七人,欠身写字看鹅,坐石攀柳观书,与醉脱衣服,侍马将行者各一人。后段荷花池馆,宴上学士八人,倚坐笑谈把盏也,又傍林相语者二人,望景者一人,乐官七人。”后人对此颇为感慨:“呜呼!钦宗游戏翰墨而为此,固为万世法,由今观之,岂不为臣子万世之痛哉!”徽宗善画,钦宗也然,父子同囚,齐羁北国,为“万世之痛之哉”,令人慨叹。父子丹青,非丹青之祸,父子之祸也。
阅读是二次创作,摹写何尝不然。由纸本而勒石,由拓印而勾填,皆为二次创作,既是创作便会有个性因素掺拌其间。仇英善画《赤壁图》,现存世三幅,风神秀雅、气息纯正、细腻工致、淡冶清丽之外,或石骨堎嶒、高峻峥嵘,或苇汀浅屿、秋林霜浓,不同境况,不同年岁,对苏轼此一夜游兴的理解也随之不同。一人尚且如此,他人可想而知。所谓求真,求何之真,内心之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