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秋,在北京中华世纪坛展出了规模宏大的“北京书法双年展”。展览中许多作品以宏篇巨制来适应高大展厅的审美环境,努力运用笔墨表现和结构的夸张变形来表现自己,以期在高大的展厅中、在众多作品的对比之下、在读者走马观花的匆匆步履之间能够技压群芳而独标风采。突然,看到一幅很小的作品,大概有两个平方尺,横写四个字:“江湖意冷”,落款:“王学仲”(图1)。在众多大幅的极尽夸张笔墨的作品之间,反而因其另类而突现特立。“江湖意冷”四个字老辣、凝重、朴拙,给人以历尽沧桑仍金刚不坏的联想,又有皓首华发仍童心未泯的感受。作品仅仅四字,未见作者有任何解释、说明的文字,由读者去想吧!这其中似乎有几分苍凉,又有许多超然,是绚烂之极后的平淡,是豪华落尽后的真醇。
记得1986年在山东烟台参加中国书协二届理事会,当时物质条件还比较差,不能一人分配一个房间,于是会务组就把谢瑞阶和我分配到一间,谢老当年已经80多岁,而我刚40岁,谢老的年龄大我一倍,会议分我们住在一起,其中我的重要任务就是要照顾好谢老的起居。谢老每天晚上睡得很晚,早晨又起床很早,睡前坐在床上给我讲佛,他虽然是对我讲,但似乎是我听不听甚至是在场不在场关系都不大。80岁的老人眯起眼睛自言自语地讲,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从因果讲到色空,从佛讲到雷锋精神……我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老人像达摩面壁一样的剪影,听着窗外大海无休无止单调重复的波涛声,渐渐合上了实在支撑不住的眼皮,但老人依然讲下去。
早晨5点钟,谢老准时起床。他拒绝我的搀扶,一个人踩过大小不等的卵石,走上细净的沙滩,面对浩渺的大海,看天幕从昏暗到渐趋明朗,直到一轮红日浴海而出。他在沙滩上慢慢地踱着,长时间无语,忽然回头问我:“刚田,面对大海,你在想什么?”我来不及回答,他似乎也不要我回答,接着说下去:“我想,那些因分不上房子、评不上职称、提拔不成干部而想不开以至自杀的人,请他们来大海边住上一个月,每天面对大海,面对日出,面对无边无涯无始无终的宇宙,不用组织上再去做政治思想工作,他自己就会明白如何对待有限的人生了。”他调侃着,半开玩笑地说一个深刻的话题:人生应该怎样度过?
一个月前,5月12日,汶川大地震发生了。当时我正在上班,在中国文联大楼15层的一个角落里,楼突然摇动了,晃动的金属窗帘碰着窗子发出响声,楼像海中的一条船,人开始与这条船共俯仰。北京的楼都在晃,汶川惨不忍睹!近十万人瞬间失去了生命,十几亿国人都在流泪。我平时不喜写诗,但还是为这场大灾难写了几句诗:“山崩河阻断,巴蜀倾西南。悲号咽河岳,国殇痛汶川。神州肝胆照,华夏手心连。大爱人间满,成城众志坚。”大自然的力量是无法抗拒的,人类只能发现它的规律,认识大自然,亲近大自然,顺应大自然,才能利用大自然,从而使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生存和发展。从“人定胜天”的口号到构建和谐社会,从“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斗争哲学到人与人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一切生命和谐的不同理念的变化,是从狂热到理性、从理想主义走向现实主义的变化,这是人类的进步,是缴足了学费之后的明智选择。
大地震后的第二天,重庆书法家周永健死了!重庆书法界哭了!一个月后,中国书协、重庆市委宣传部在重庆三峡博物馆举办了“周永健书画遗作展”。展览中有一些朋友们的题贺作品,我写的是“天行健,笔铸魂”六个字。易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周永健正是一位饱受传统教育的“自强不息”者,他敬业,有责任心,做事恭谨,做人谦和,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大家誉为“德艺双馨”。自强不息与德艺双馨是精神世界里的崇高境界,然而又是现实生活中的沉重负担,这两副担子终于使一介书生周永健不堪重负,付出了本该再活几十年的生命。展览作品集的序言中这样写道:“以德艺双馨这一艺术与人品并重合一的标准来形容他,最为妥贴,生死刚正,磅礴安详,以艺术参悟人生,以生命诠释艺术……”他用生命为当代文化界、艺术界立下了一个典范。但永健不想死,他一心想着完美的艺术、完美的人生,在他去世前三个月他写道:“……审视自己的作品,自觉目前已具规模只是为其后可能的‘成功’打下一个较好的基础,而远非所认定的‘成功’。56岁的年龄时段成此艺术状态或属正常,若天不假年不能使我进入老年为艺这一特殊阶段亦是无可奈何的事。按我原先设想以三年为一次第,精力集中在隶书、行楷、草书三个领域用力,至65岁或可水到渠成地完成书法创作上的‘变法’……”然而老天没有给他时间,使他留下了终天的遗憾,真格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图2)!
展览会后是作品研讨会,中国书协分党组副书记陈洪武主持,其实是对周永健的追思会。会上,他的老朋友曹宝麟发言中哽咽了,邱振中哭了,黄惇哭了,我们都潸然泪下……能使几位60岁的人如此动容的是什么?是一种真正解脱世俗的纯真情感,是对周永健崇高精神的礼赞,也是对人生深深的反思。年过花甲如何生活?要找到当年谢老面对大海日出时的那种情结,要做自己想做的事,主动把握自己而不被世间俗务纠缠,不为他人所俯仰,超然物外,读书养心,挥翰怡情,要解脱“德艺双馨”、“自强不息”之类称谓的重负,真正从精神境界中体验这种做人的至境,追求“坐看云起时”的理想境界。
“江湖意冷”不是消极,而是一种对生活的热爱和生命珍重的别样表述。在我花甲之年,撰过一副对联:“眼中泾渭当合处,腕底龙虫可并雕”,上联说老来要有“难得糊涂”的浑沌境界,下联说老了要干点自己想干的愉快事。前几天我又写了一副对联:“写字浑如僧打坐,息心已是絮沾泥”,看似消极而实非,上联说如今作书重内在意蕴深厚,不像年轻时的张牙舞爪、剑拔弩张,有杜诗“老去诗篇浑漫与”之意,下联意在晚年时间精力不多,要心无旁骛,拒绝一切诱惑,要有雷打不动的定力。此联当与王学仲的“江湖意冷”为同工而异曲,我曾取王学仲先生的书语作印语完成了这方印,印面上的用刀变化不多,在单调之中表现自然与直白,篆法也突出了平直排叠的特点,在单调的重复中追求平淡中的深刻。但印毕竟是印,还是要用篆刻的语言来表现,一切解说词都是多余(图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