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饥馑稍稍平复，正是我步入福州工艺美术学校之时，始识右派分子潘主兰先生，夫子精神清越，骨相落落。存有几分探秘与几分敬畏，假期潜访潘老。

　　指向城西，穿过文儒坊，跨上金斗桥，一曲乐扬注入耳门，望眼省艺校隔墙车弩巷，潘先生老屋在前，行至宇下，醒目楹联使我驻足细读，联曰：“无多笔墨成追远，大好笙歌结伴邻。”由生穆然。之前听人所言，潘先生被错划右派后，曾吐一联：“枯可分无颠老树，浑难甘自涸名泉。”信不虚耳，与此时联对奚若？拜谒问字虽无载酒，先生欢迎，渐渍投分。

　　“文革”动乱，先生成牛鬼，师生自然分索。数年后先生得以还家，却被发配到铸造厂改造，早出晚归，与师母相将。家中六子女各奔东西，早岁，长、二女能参军、学医，潘先生被划定右派身份却累及子女，学废半途。上山下乡，工厂、商店为徒，倘能自食其力，作为父母者难免牵肠挂肚，任众难而瘁其身，然潘先生能自遣，工余常挥毫奏刀，与老友排闷。一日趋前问候，先生正写素心，落款奉“件翁”，吾置疑请问：“何谓件翁？”曰：“钱老履周教授，投牛棚数载，近获自由”，“亦人亦牛岂不件耶？”顿觉索然。先生却从笥中抽出赠我幽兰一帧，喜出望外，感遇懋哉。此幅黄绢本兰花，清新爽利，简古可爱，其中跋语意味深长，题曰：“雨窗写兴，适有客来。曰此几笔韭欤？兰欤？余漫应之曰：人以为韭即为韭；以为兰即为兰。二十几年前所作却是兰，嗣后或都是韭。韭属蔬类，可以佐餐，若幽谷之兰仅供观赏而已，无足贵也。”落款一九七三年八月八日立秋为春松作并记。雨窗说明气候不佳，客非有识之士，兰花、韭菜都难分辨，弦外之音贤达孤高之士，无人赏识。二十几年前潘老未被划为右派，所画应是兰，而后却都是韭，叹时异事殊。当时国家经济已濒临崩溃，物质十分匮乏，所发肉票未曾买得到肉，可想物质需求比精神需求更为渴望，故韭属蔬类可以佐餐，而幽谷之兰仅供观赏而已，无足贵也。托物引类，古者之风。额手拜谢，行止宇前，仰观潘老题联：“谁无病老死生苦，家有工农商学兵。”令我怆然。

　　十年浩劫以粉碎“四人帮”收场。此时潘老集杜诗成联：“万事尽付形骸外①，十年厌见旌旗红。②”十分坦然。回想十年雨雪风霜，先生怎生意稳？“文革”烈火燃其天井，焚去多少书稿？游街批斗多少场次？先生泰然。“文革”初期校内批斗场面，出奇出新，将当权派、反动学术权威、反革命分子……用竹梯横套入个个头颅，潘老自在其中，造反派命令集体在操场中奔跑，由于高低、肥瘦、老少不同，实进退狼狈，若群兽猎围，顷刻翻覆支离，失笑哄堂。另起花样，令批斗对象列队学狗吠，这般“牛鬼蛇神”，或情愿或不情愿，依次叫开，轮到潘老说：“我不会叫！”学生嚷“为啥不会叫？”潘老答：“我是只老狗，我不会叫！”学生无奈，一阵阵狂笑。抵今想来忍涕太息。批斗之余，定遭劳动改造，安排到漆器车间打磨，机器打磨潘老十分陌生，片刻产品飞出磨盘，击至潘老颔、脸、手，鲜血淋漓，顿时昏厥倒地，稍加包扎，潘老竟能独自步出。犹记得当时，天是惨惨灰，潘老之脸是惨惨白……

　　往事都成追忆，潘老作古六年，吾时常瞻望盘桓先生故居。曾作一联寄怀：“无限伤情凝故宅，许多感事梦先师。”潘老长女告知：“老屋面临旧城改造，要拆迁！”猛生怃然。从改造旧世界、改造旧思想、改造知识分子，到如今要改造旧城，改造何其多？潘老在不同时期所作三联，意犹未尽，一联一景一回肠。在困境中遗我《幽兰》，知玄泉洌清、气骨鲠正、灵根英嶷。微言大指，香象绝流，至道焉。今年是潘夫子诞生一百周年，记取缅怀哉！

　　① 杜甫诗《严别驾相逢歌》。

　　② 杜甫诗《冬狩行》·时梓州刺史章彝兼侍御史留后东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