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书法是有胸襟、有识见、有感觉的书法,这就是说,我们对文人书法的推崇,基于对书法创作主体——书法家感情、思想、个性、忧患的肯定。
具体地说,文人书法还不是一个具体、完整的文化概念,在一定程度上,文人书法的概说,一是得益于文人画的启示,二是来自于当代学人对近现代书法家的认识。而后一点极其重要。清末民初,中国沦为世界上的二流国家,以修齐治平为己任的士人,也就是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开始深刻反思国家式微的政治因素和民族性弱点,他们大胆怀疑儒家学说,进而怀疑我们的传统文化。当这部分民族精英,为中华民族的振兴寻找不同方式和途径的时候,书法——这一民族文化传承的表述手段和深入读书人精神世界的艺术形式,也进入了反思的序列。于是,在西学东渐的历史进程中,书法的文化光芒与艺术色彩一天天弱化了。重要性在于,质疑书法,怀疑书法的人,不是学贯中西之辈,便是具有世界视野之徒。
在北大任教的胡适等人倡导文字的拉丁化,把取消汉字当成中国发展进步的标志。蔡元培反对这种观点,他说:“例如我们写字,为应用起见,自然要写行楷,若如江艮庭君的用篆隶写药方,当然不可;若是为人写斗方或屏联,作装饰品,即写篆隶章草,有何不可。”著名作家、学者,中共创始人,1926年任北京大学教授的陈独秀具有艺术气质,写文章激情澎湃,做人性情刚烈,直率孤傲。字如其人,陈独秀的书法行云流水,深得怀素草书真谛,用笔自如,结字准确,气势恢弘。作为一个进步政党的领袖和文人,他关注国家与社会,也关注文化与书法。他以“其媚入骨”,批评学生沈尹默的书法。胡适治学范围广及文史哲诸科,又精通训诂考据之学,频频参与现实政治活动,他写字更多地是为自己的工作服务,谨严、含蓄,氤氲的文人气触手可及。晚清和民国处于相对的开放状态,西方文明对我们构成了致命的诱惑,胡适对传统产生了怀疑。好在胡适极其睿智,他很快修正了自己偏见,理性地思考传统。他认为,中国的旧文化的惰性实在可怕,往前看的人们,应该虚心接受科学的世界文化和它背后的精神文明,让那个世界文化和我们的老文化自由接触,借它的朝气锐气来打掉我们老文化的惰性和暮气。后来,他号召“整理国故”,努力挖掘、阐释传统典籍中不被我们认知的思想,呼吁全社会对传统文化予以科学的认知。书法也是国故,胡适尽管没有直接言及书法,他的身体力行,也在为书法“正名”。关于鲁迅书法,斯舜威在《学者书法》一书中指出:“鲁迅书风的形成,可从三个方面分析:学识、风骨、实践。他喜收集汉、魏、六朝碑刻,在《鲁迅日记》中随处可见收搜碑帖拓片的记载,广博的视野,过人的学养,造就了他简穆古朴的书风。”鲁迅是思想家、文学家,是具有世界性的文化伟人。他的世界性同他的民族性密不可分。鲁迅用传统的毛笔,写世态炎凉,阅人间沧桑,析人析己。同时,他也用毛笔书写一个传统的艺术世界。
书法和书学是我国独有的人文景观,传统文人对书法似乎都能够做专业性质的发言,甚至他们也乐于做这方面的发言。书法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技能、修养,书学在中国传统哲学的影响下,以自身独特的理论样式和结构完善了我国古代的审美思想体系,为中国哲学找到了一种客观、形象的表现形式,因此,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书法和书学得到了中国文人的普遍重视。
书法成就了文人,文人激活了书法。当代对文人书法的体认,与文人的人格因素不无关系。中国文人大多具有政治理想和参与现实的愿望。袁世凯称帝,章太炎不满,他写文章大骂,不过瘾,又跑到总统府去骂,还动粗,砸桌子、打家具,最后遭到软禁。对沈尹默,我们似乎了解的不多,作为我国现当代杰出的学者、诗人、书法家,早年二度游学日本,归国后先后执教于北大、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与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鲁迅等人同办《新青年》,在该刊发表的诗歌作品《月夜》、《三弦》等脍炙人口,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品。1925年,在“女师大风潮”中,沈尹默与鲁迅、钱玄同等人联名发表宣言,支持学生的正义斗争。后由蔡元培、李石曾推荐,出任河北教育厅厅长,北平大学校长等职。1932年,因不满政府遏制学生运动、开除学生,毅然辞职,南下上海,任中法文化交换出版委员会主任。抗战开始,应监察院院长于右任之邀,去重庆任监察院委员,曾弹劾孔祥熙未遂,不满政府之腐败,胜利后即辞职,卜居上海,以鬻字为生。韩戾军研究章士钊书法有年,他在《漫话孤桐》一文中写道:“行严先生的书法分前后两个阶段:早年以欧书奠基,后兼及虞、褚,尤以褚书钻研尤深,其用笔之灵动,结字之散朗皆汲取笔下。由此上溯二王,时取苏字体式,米字笔滋,米之兰叶法时时可见,并广临汉碑,将隶书宽博的结体,飞扬的笔势融入行书,其间还夹杂一点儿其乡贤何绍基书法的意味。”在另一篇关于章士钊的文章中,韩戾军感慨地说:“他的许多行为真是感天动地,可谓义薄云天。他义务为陈独秀辩护,他真情为李大钊料理后事;他上万言书恳请毛泽东不要打倒刘少奇,他甚至为梁鸿志抚养遗孤多年。”
中国文人均具有复合性的才能,文学创作,学术研究,书法技能,参与时政,都有不俗的表现。写字,对中国文人来讲,本不值得言说,只是书法在当代的式微,便让我们怀念起传统文人恪守道德、锤炼人格的人生理想,松竹梅般的气质,以及文人书法独有的文化光辉。
相对于文人书法的当代书法和书法家,其致命处便是文化的空心化,角色的单一化。前者所指,既是书法创作变成一门专业的技能时,与书法艺术息息相关的文史知识,与传统士人问思现实的文化本能,遭到了无情的抛弃。其次是当代书法家一味醉心书法的书写技术。他们坚持书法艺术的最高实现是时间的叠加,技术的量化,庶几是当代书法的最后完成。于此,我们看到了这样的书法现实——视觉化的感知,取代了案头的品读,曾是文人生活中抒发性情的自然书写,变成了专业性的创作;一度专注文化的提升和真理的寻求,变成了感官的宣泄和市井的娱乐。如此的语境之下,当代书法家对市场与权势的迁就,成为书法家才华的显露;书法的文化标准一天天降低,衡量书法作品的质量竟然与官本位挂钩。商业所主导的一系列滑稽戏,赢得了广泛的喝彩,书法家——当然已不是传统意义的文人,丧失了关怀的能力和感动的心境。
文人书法是对一个人品格与操守的保持。而品格与操守对我们来说渐渐陌生了。这是极其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