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手拿起新一期的《读书》翻看，最后一篇《衣服的困扰》让人眼前一亮：关于设计人本关注的文章已是许久不见。

　　出身于电影学博士的作者杨弋枢自然从她所熟识的领域开始谈起，从惊世骇俗的电影《狗日子》谈起。这部2001年获得威尼斯电影节评委会大奖的影片，以充斥裸露的身体冲击着我们的神经。但这些身体所带有的不是工业美感体系中的美妙婀娜和充满诱惑，而是慵懒、肥硕、松弛、布满褶皱。是这些身体在最炎热的天气里暴晒，这敞露让文明受不了。“在后商品时代，消费文化的‘狗日子’天气未免不得一波波袭击，让人如同经历高温炙烤。《狗日子》其实是发达资本主义的一则寓言，它以裸露表明人性的本真，用放任自流的身体形象对集体性规训的身体发出蔑视的哼哼声，然而也一样掩饰不住个体处身‘狗日子’的焦虑。”

　　文章由此谈到的中国的两位服装设计师陈军和李元，从相反的方向——穿衣——同样显示出现代文明造成的焦虑和对焦虑的抵抗。这两位服装设计师的特别之处在于：“她们的日常服装总是面对一个具体对象来设计衣服；她们偏爱选用优质的亚麻、棉、纱、绸质布料；从选料、画图到配纽扣，包括试衣后的修改，她们用手工的方式完成每一件衣服；她们的日常服饰偏爱使用黑色、咖啡色、浅灰、灰蓝等冷色系，‘街头流行色’不能影响她们的色彩偏向；如果不是找到最恰当的方式，她们不会在衣服上随意使用装饰，像蕾丝、层层叠叠的花边、亮片、印花一类装饰品她们不会轻易选择；从很少用拉链这样的细节上，足以体会她们对快捷产品的谨慎之心，也令人模糊地想起过去某种女性气息，某种早已失落的气息。”她们的困扰竟然是无法给自己的服装工作室起一个合适的名字。作者套用苏珊·桑塔格称赞加缪“当代文学的理想丈夫”来称赞两位设计师的设计“当代服装的理想妻子”。“在大众时尚那里，人是被衣服牵着走的，这也决定了穿着她们衣服的是具体的每一个，在衣服依然还在公开表达自我的途径时。”

　　相比与日常服装的虚空的华丽，她们制作的戏剧服装华丽得实在，渗透历史的元素和汉民族的气韵，厅堂版《牡丹亭》与话剧《刺客》的服装就出自她们的手中。“让人吃惊的是，她们研究传统服装的态度严谨如学者：大量查阅资料、翻看典籍、寻找民间资源、去博物馆……详尽的考据并非仅仅针对衣服本身，实际上，衣服的面貌就是一个时代的精神面貌……她们无法不感到断裂的难受：‘好多好东西都没有了。’那些消失的并不是某种具体的服装样式、某种衣料或某种制作工艺，真正消失的是在服装中深藏的生活态度、精神气质以及曾经有过的生活情调。”在现在的日子里，这样的服装设计能悄无声息地、隐忍地坚持下去，无疑要有足够的自信和深厚的底蕴，当然还需要勇气。

　　文章不仅让我们对这样的服装设计心生兴趣，作者谈论服装的语汇也令人印象深刻。在某些时候，你简直以为作者是在为两位服装设计师做广告宣传，但是，更多的时候，你会惊叹，作者的兴趣似乎并不在于服装，而更在于对服装所折射的社会文化情境的反思和批判，在于对服装的哲学思考。作者继而说道：“我们毕竟处身于服装工业时代，今天，服装不再仅仅只是服装，一个品牌意味着无数倍于制作衣服本身的概念成本；今天，穿着者被称为‘购物者’，他们漫游在服装大海中，寻找与心仪之‘物’相遇的机会，他们选择衣服就像频繁按遥控器选择频道一样，快速、走马观花，直到晕头转向；今天，服装商业体系营造出一种貌似琳琅满目的自由主义环境，它让个体置于超市购物者的位置，仿佛他们有无数的选择，但实际上，相同品牌分布于每个商场，走进十个商场和走进一个商场没有根本区别，人们可做的选择太多，但是又太少。选择意味着从流水线生产的众多复制品中挑选其一带回家，购买一次衣服意味着解决了暗藏在衣服底下的服装工业机制中的一个环节；今天，服装设计者是依据时尚风向标来改进服装；今天，那些时尚策源地纷纷发布年度或季节的主色调一类消息，跟随者纷纷，预谋的流行色变成为事实的流行色……服装不能免于‘狗日子’症候。”

　　“乔治·阿玛尼在制造了神话之后，由其他设计师继续神话的生产，而阿玛尼先生自己，逍遥于神话的深处。”文章最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