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水墨画家、词人周逢俊,斋号松韵堂主人,家乡安徽巢湖,现居北京,以山水、花鸟画知名。我与画家素昧平生,但读了他的水墨画和诗词、散文,却犹如旧友重逢,倍感亲切。从他的作品中我读出了类似中国古典诗词的意境,和他对家乡山水以及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眷恋的深情。因此我用“诗中意境,梦里家山”来概括他水墨画艺术的审美特征。
20世纪90年代中期,也正是周逢俊远离家乡寓居北京的初期,中国水墨画坛回归传统的趋势日益彰显。回归传统有深浅两个层次,在浅层上是回归传统笔墨技法,在深层上是回归传统文化精神。固然传统笔墨技法作为传统文化精神的重要载体之一不可轻视,但传统文化精神并不限于传统笔墨技法。我认为,诗、诗意、诗性是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核心,诗的意境是中国古典文学艺术的精髓。仅仅强调笔墨技法、书画同源、书法用笔,还难以完全窥见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堂奥;只有在高度重视笔墨技法的同时,更加重视诗的意境、诗画一律、以诗入画,才能从根本上延续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文脉。中国文人画传统历来提倡诗、书、画兼工的全面修养,而把诗放在第一位,不为无因。“右丞妙于诗,故画意有余。”(晁补之《王维捕鱼图序》)苏轼主张“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推崇王维“画中有诗”,制定了文人画审美取向的标准,对后世水墨画影响极深。王国维标举“境界”亦即意境(《人间词话》),指出“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王国维论词》)宗白华论述“中国艺术意境的创成,既须得屈原的缠绵悱恻,又须得庄子的超旷空灵。……这不但是盛唐人的诗境,也是宋元人的画境。”(《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刘骁纯总结说:“在绘画中,诗境即指意境。”(《绘画意境论》)现代中国画大师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陆俨少等人无不饱读诗书,诗画兼工,在绘画中注重诗的意境的营造。而今诗画兼工的画家却寥寥无几,不读诗书的画匠则比比皆是,所以时下流行的水墨画普遍缺少诗意,不含蓄,不耐人寻味,难以产生旷世的杰作和大师。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流失在很大程度上是诗性的流失,在商品拜物教盛行的社会中诗的精神价值一再贬值,这也就从内里抽空了中国画传统文脉的底蕴。在这种情境下,周逢俊作为诗画兼工的全才更显得难能可贵。
周逢俊1955年出生于安徽巢湖银屏山下一个清贫的农家。他父亲曾上过私塾,雅爱读书,母亲是城里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礼,遗传给他一些传统文化的基因。他从小在山野间打柴耕牧,亲近自然山水,同时他酷爱文学,背诵过许多诗词、古文,跟随一位曾任大学中文教师的表舅学习作文,写诗填词。他也酷爱并自学绘画,较早显露了绘画的天分,在家乡地区小有画名,“文革”后期两次报考安徽省艺术院校均因为“家庭出身问题”而未被录取。尽管遭受歧视和打击,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诗词与绘画创作,怀才不遇的逆境反而激发了他创作的欲望和成功的渴求。1980年底,他离家远游,浪迹江南,鬻画谋生,备尝艰辛。上世纪90年代初起,他在黄山各大宾馆当了五年住店画家,自称“黄山七十二峰客”、“松韵堂主”,但仍旧壮志难酬,知音难觅。“欲步前贤承气骨,遥知伯乐在京城。”(周逢俊《赴京自题小照》)1995年夏,他开始闯荡京城,相继在北京画院和中国国家画院首届高研班龙瑞工作室进修结业,凭借自己的绘画创作实力,在历届全国性美术展览中屡次获奖,加入中国美术家协会。经过十几年艰苦拼搏,他终于在高手云集的北京画坛立足,被京城的“伯乐”们赏识,成为“北漂”画家中的少数成功者之一。近年他又拜文怀沙先生为师,诗词与绘画创作更为精进,出版了《松韵堂诗、词、赋自选集》等诗词集和多种山水、花鸟画集。他喜欢作诗,尤其喜欢填词。词比诗更适宜抒发个人幽微深婉的情感。他偏爱婉约词派,特别欣赏李煜的感伤情调。他自述:“我确实喜欢古风的情调,如婉约、典雅、清丽、疏寒、凄美(悲剧美)……这与我的人生经历有关。……我发表的数百首诗词大都是此情调。当然,我的绘画也受影响。”(《松韵堂访谈录》)我读他的诗词确实感受到一种婉约凄美、缠绵悱恻的情调,甚至他写的报告文学《中国画家的美国梦》(2003),也不时流露出悲悯的诗情。他不仅熟读诗词、古文,而且涉猎诗学、画论。他写的学术论文《中国画的“韵”》(2006),对印度诗学与中国画论进行了比较研究,表明了他广博的知识和精辟的见解。他深刻理解:“诗画相通,不同艺术门类之间相互发明。”(《中国画的“韵”》)“山水画的意境需用诗的情怀营造,而非对自然的复制。”(《松韵堂访谈录》)“在写意中寻找诗境,在诗境中传承前贤之风骨。”(《周逢俊文献档案》)读他的水墨画山水、花鸟,我们都可以体会到诗的情怀、诗的意境。
周逢俊的山水画以纯水墨或浅绛山水为主,诗情氤氲,古意盎然。“古代画家往往写他的家乡山水,因而形成了他自己独到的风格和技巧。”(黄宾虹语)周逢俊曾经游览过祖国各地的名山大川,家乡的山水仍然是他的最爱。他说:“我的画多半取自家乡的山水题材。若不描绘自己热爱、感受最深的生我养我的故乡的景色,实在是浪费。清气、野逸是我追求的风格。”(《松韵堂访谈录》)他的山水画《梦里家山又一秋》、《家在银屏云水间》、《家山秋之韵》、《秋崖隐读图》、《故乡诗意》、《银屏山雾雨》等大量作品,都是描绘他故乡的景色。画家身在京华,心系巢湖,对家乡银屏山梦魂萦绕,一往情深。那里有他父母的遗泽,那里有他童年的梦想,那里有他躬耕苦读的身影,还有他朝夕相伴的庄房、山野、溪桥、老树……家乡的记忆并不都是甜蜜的,也有的记忆充满了苦涩。或许,那些甜蜜与苦涩交织的记忆,更容易触动游子的情思和羁旅的乡愁。他笔下的银屏山虽然也刻画了悬崖边上岩石加黄土等特殊的山形地貌,但不是自然的复制,而是诗化的自然,是他梦里的家山,一山一水、一树一石都浸透了画家眷恋故乡的缱绻深情,与他那些思乡怀旧的诗词的意境相通相融。水墨画的意境主要依靠笔墨和构图来营造,也就是“气韵生动”主要依靠“骨法用笔”(包括用墨)和“经营位置”(包括三远)来体现。周逢俊的山水画从明清诸家上溯五代宋元诸家,他从明清诸家侧重取法笔墨趣味,从五代宋元诸家侧重取法经营位置,当然笔墨与构图不能截然分开。他的山水画用笔用墨精研石涛、龚贤、梅清诸家,经营位置博采荆浩、关仝、董源、巨然、李成、范宽、许道宁、郭熙、倪瓒、王蒙诸家,其中许道宁的皴法、郭熙的树法等元素,特别是倪瓒疏寒冷逸的风格,也融入了他的画面。他的山水画营造的意境苍润幽邃,清奇野逸,既缠绵悱恻,又超旷空灵,在那些纵横的丘壑、繁密的树林和虚白的云水之间,不仅织进了浓重的乡愁,而且隐隐透露出一种勃郁不平之气和人世沧桑的感喟。“笔墨难求意,思亲每自哀。”(周逢俊《故园吟》)都市世俗生活的烦扰,使画家更留恋山水田园诗的幻境,于是“梦里家山”就成为一种寄托,一种象征。画家对“梦里家山”的眷恋,也寄托、象征着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家园的眷恋。
周逢俊的花鸟画属于大写意花鸟,主要从徐渭、八大山人中脱化而来,其笔墨技法和艺术造诣不亚于他的山水画,甚至可以说超越了当今不少徒有虚名的写意花鸟画名家的水平。我带的博士后韦宾,称其花鸟画“有青藤、八大遗意”,并作《周逢俊画花鸟歌》赞曰:“砥砺诗书存风雅,不学小家学大家。幽赏不与凡卉同,挥洒淋漓通元化。”云云。我更喜爱他那些水墨比较浅淡、虚灵的大写意花鸟,真可谓“淡墨写出无声诗”(黄庭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