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诗律与文格》一文中批评了徐建融先生的一些说法,主要是针对他关于作旧体诗兼涉传统文化的一些绝对化的观念。徐先生的《白话蔑视权贵说》出来了,我首先注意的是自己对徐先生的意思有没有误解之处,这应该是辩论的前提,如果不搞清对方的基本观点,混战一通,即使胜利,那是对假想敌的胜利,没有任何意义。徐文还没有提到我有误解曲解对方之处,证明我之批评并非无的放失。徐先生的兴奋点依然在强调其“李白、徐渭都是精神病”,偏执益发明显了。对我的一些观点,徐先生则先作曲解,再施挞伐。在这里,先澄清曲解,再议其偏执。
我认为中国诗歌传统里并不排除“愤世嫉俗”,我在谈到李白的同时,对杜甫也毫无贬损,更非除“愤世嫉俗”无他爱。王国维曾经讲过,诗人有“主观的”与“客观的”之分,李煜就是“主观的”诗人之代表,一辈子在深宫大院里消磨,“世”与“俗”他都不甚了了,叫他如何去“愤”去“嫉”?但他对人生美好的珍惜与惋叹,对生命终极的追索与怅惘,发而为作品则让人荡气回肠,与“愤世嫉俗”无缘,但依然可爱也有一定的因素可以继承。喜欢苏东坡、辛稼轩,也不否定姜白石、周清真。可能在某个时期对某家有偏爱,面对浩瀚的文化传统,更要注意全面的吸纳,绝不可以一家之好恶定盖世之臧否。在当下“国学热”的语境里,这是尤其需要谨慎对待的。我的观点,到了徐先生笔下,就成了“认为只有愤世嫉俗、蔑视权贵才出得了优秀的艺术”。“只有”二字,就泯灭了具体而微的分析,戕杀了切磋斟酌的意义。这样的思维方式,在我们的历史上并不陌生,但那是特殊年代的产物。徐先生耽溺斯伎,足发人噱叹。徐先生还有一个逻辑:凡反对什么,就是自己想得到的东西没有得到,那反对的就是想往的。这个绝对化的推论,用之于绝对化的徐先生,倒有几分合适。他心中填了很多“只有”,便强派别人也一样“只有”。然后自说自道地进入精神放纵,在逻辑的混乱里讲得越多越糊涂,在心态的扭曲里走得越远越偏执。他不蔑视权贵,却敢于蔑视事实。因为他的立论是绝对化的,不可能客观具体地进入逻辑轨道,只能张大其词,拿科学发展、和谐社会这些显赫概念,加以杀人、危害妇女这些不伦之喻,欲申其说,当然,其主要方法还是曲解对方观点,先将对方观点绝对化、荒谬化,再加攻击。
我认为当代书画家应该有传统文化修养,因为书法家以文字为表现工具,对诗的修养(更妥贴些说,应该是诗文修养)就应该更多于画家。至于画家,则未必人人都写诗,但诗情对于画意依然起作用。我特别提到:傅抱石就不怎样写诗,但他画中的诗意最浓。分而论之,意思是明白的,见诸徐文,却变成了“只有工诗才是优秀的书画家”。这岂非在书画家里制造写诗与不写诗的矛盾? 我认为杜甫可以学,李白也并非全不能学,温柔敦厚不坏,愤世嫉俗也不否定,在徐先生笔下,则被引申为“举天下人而从奇异打基础,以奇异为主食,”将对方有分寸的表述放大到无分寸,这是最懒惰省事的辩论方式,当然,也是最无效的方式。
在对我的观点曲解的同时,徐先生继续着他的绝对化。他反复申说的一个观念,就是李白、徐渭是精神病,所以他们不可学。
如果说感情强烈的艺术家容易愤世嫉俗,在不平则鸣里也容易沾染精神变异的因素,有一定道理。但也不要忘记,适度宣泄对于精神健康并无坏处。在长久的中国的封建社会或非公民社会里,诗人们的宣泄恰是逃离精神折磨的途径。只要是经过历史淘漉流传下来的精神作品,一定对人类精神培养有价值。这其中,还可以具体划分,有些艺术家十分外向若李白,有些则相对内向若杜甫。李白的外向使得他的嫉恶如仇很容易与外界发生冲突,即以面对“权贵”而言,李白就明白地喊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令我不得开心颜”;而杜甫则自谓“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所潜皆悲辛。”“不开心“和”潜悲辛”,后者的精神侵害更深入,更长久。真若读进杜甫,他“蔑视权贵”的心理丝毫不弱于李白。他们受到的精神伤害,杜甫的隐忍潜默比起李白的公开宣泄,实际上也更为深重。看杜甫的诗:“思乡望月中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恹恹之态何其明显,但这依然是好诗,是百无聊赖中一个诗人形态的生动写照。徐先生在鼓吹“学杜甫”之际,远未深入杜甫的作品和内心。我说杜甫相对内向,是与李白相比,在袁宏道的《徐文长传》里,他则是被归为徐渭同类人的。 “是时公(胡宗宪)督数边兵,威镇东南,介胄之士,膝语蛇行,不敢举头,而文长以部下一诸生傲之。议者方之刘真长,杜少陵云”。我举这个例子,只是说明,徐先生的举例恰可推翻自己的立论。徐先生离开艺术学术的范畴,大讲对青少年的心理培养,提倡宁可无成就,也要保平安。但他又忘了,离开了人的性情精神的自然发展,即使每日如履薄冰,也未必有真平安。契珂夫有篇小说,主人翁的心理行为,丝毫也不“蔑视权贵”,而且尊重官长,礼节有加,完全符合徐先生开出的处世之方。但不幸有次看戏,此公务员无意间一个喷嚏打在将军脑后,将军虽然不悦,事后也就拉倒,这苦人儿却终于把自己吓死。契珂夫小说之题为《一个小公务员之死》,但所云显然非公民社会,在相类环境里,庶民权利是被“权贵”“蔑视”的,中国曾经有长期的相类历史。李白、杜甫这些优秀诗人,宣泄自己的“愤”“嫉”,也追求自己的理想,引起共鸣,适成诗国传统。举这些例子,固然说明谨小慎微也未必颐养天年,但我也还并不主张无缘无故去蔑视什么。人应该有傲骨,但不必显傲气,志节可昂扬,气息当宁和。如果横逆在前,不得不傲,则宁傲富豪不傲庶民;如果不平在即,不得不蔑,则宁蔑权贵不蔑同侪。徐先生反复强调“充满感恩”,十分反感“蔑视权贵”,尤其不满“愤世嫉俗”,似乎自己十分礼敬驯良,真堪师门有幸之佳弟子。我不想在这里谈自己没有验证过的听闻,也不引述别人的议论,只是看徐先生自己的文章,他写道:“有一位治中国美术史论的前辈与我讨论某个问题,我的两篇文字之后,他便表示从今不写中国美术史的论文了。”这说明什么?是你的文章说服了对方,那么,他得到了教益,对以后的研究会有裨益,怎么却从此罢手?难道真若李白黄鹤楼逊崔颢,马克思于诗让海涅。我相信这些可能都不存在。存在的事实是,徐先生之所谓“感恩”,“知耻”,竟是要前辈对他感恩,因他知耻。这已经不止“自鸣清高,自视甚高”了。逻辑混乱还可以造成意识的淆乱。“如刀的文字只对感恩知耻的人才有用”。“感恩知耻的人”是徐先生最为推崇的,怎么还要施以“如刀之文字”呢?是前因后果颠倒还是比拟不伦呢?有如刀之笔,自己写文章谈意见足矣,却又拉出章祖安先生助阵,岂不露怯?我没有见到章先生的文章,不敢遽论,但某人的某次夸赞是否就可以处处生效,永远有效呢?只有绝对化的思维才会蹈此狭路。
徐先生的很多说法,缺乏细微的分析,往往一言以蔽之,本来的一点合理性,都牺牲于他自己的卤莽灭裂。比如,谈到“二王”,他就忘记了父子人生轨迹之具体幽微,说他们都与愤世嫉俗的性情无缘,其实,王羲之的性情并不一味平和,李世民署名的《晋书·王羲之传论》就明白说他“骨鲠”。 在为官期间,王羲之就一直在向往归隐,他作“运民帖”时就对官场烦冗深恶痛绝,作“誓墓文”时更是指天发誓要离开权力争夺。王羲之的最后去职,就是和他的顶头上司王述不和,他对现实的“愤”“嫉”,几乎到了被朝廷视为异端的地步。越是因为愤世嫉俗,越是在书法里用雍容幽雅的笔墨平和自己的身心,这才是王羲之。至于“小王”,他本来和自己表妹是青梅竹马之情,以后却违心离婚,做了皇室驸马,以至懊恼终身,未寿而殁。这些,正是需要仔细分析探撷的传统文化底蕴里的复杂性,却被徐先生捆绑到他的和谐营寨里去当挡箭牌,岂不倒执干戈,反戟自刺?
徐先生为说明徐渭为人之不堪,几乎可与秦桧严嵩同列。徐渭在徐先生眼里是个绝不能学的典型,似乎学了徐渭就会精神分裂、家庭破裂、生命灭裂。这样的大声疾呼自然应该引起注意,但是,也依然给人困惑。君不见齐白石非但要学他还明章大号地宣布自己是“徐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非但没有发疯短命毁家伤人,在现代书画家里还成为头号寿星。他的“庸福”也不浅,子孙满堂不说,结发老妻濡沫一世,临了还给他找个填房,那生活真正是再和谐不过。举这样的俗例,恰足证明徐先生的自例无稽,宣说无理。
徐先生的文字,也非一无是处,他对我诗歌的批评就有正确的地方,我当实事求是以待。那首诗里我用“孔明”对“陆游”,以意伤律。律既有伤,就不以意作辩。写旧体诗要讲平仄,这一点我和徐先生没有分歧,也不因为受到批评而制造分歧。有点需要说明的是,现在的写旧体,有用普通话为标准的新韵与用以宋代中州话为标准的平水韵的区别。我个人目前倾向用普通话新韵。徐先生批评我诗中“谁识御苑化边头”一句中的“识”字将仄声当平声用,所以与上句“又写苍山万木秋”不能对,又与下句“骠姚骑射林中虎”的“姚”字不能粘。按普通话读音,“识”字为第二声阳平,既与上对又与下粘。我是在传统文化荒废里成长的,一切全出自学,旧诗格律是我还需要长期学习的一个方面,但我不可能待格律完全精熟再作诗,同时我也认为,诗词里的情感、意境、词章、趣味是比格律更加重要的东西,只有在融合的演进里才会趋于成熟。这可能不适宜他人,却是我自己的学诗路径。在学诗方面,“无法才是至法”与我无涉,是徐先生自造的荒谬,应该原物归还。他武断《美术报》副刊发表我的一组诗“也是作为对我(他)的更有力反驳”。太想当然了。事实是:那组诗早在我撰文批评他之前,就寄给《美术报》了。
引诗比写诗要容易得多,但引诗也有见错的。徐先生文中所引两句诗:“众人皆欲杀,我独怜君才”。杜甫有怀念李白的《不见》一诗,原句为“世人皆曰杀,我意独怜才”。徐先生擅改之下,诗味顿寡,连平仄也不通了。以平仄为性命的徐先生,这是不该有的疏漏;倡扬“李白不可学,杜甫可学”的徐先生,这是不该有的纰漏。但我也不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电脑软件的漏洞尚且屡见不鲜,况人脑乎?况手民乎?不至于“堪友侪拍案哀哉”!对于传统文化,我没有徐先生那样“刻不容缓”“揭露恶意的或善意的打着‘弘扬传统’旗帜的反传统实质”的紧张和灭此朝食的气概。什么是“传统”的“实质”?寻绎群费,迄难遽断。心境若行山阴道上,看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徐先生说“最高级别的艺术较量,往往落实到政治权力和经济实力上的较量。”此种言语,即使出于权贵,我还是要“蔑视”一回。汝若信此,干脆把官府大印和银行支票摆出来就行了,还写什么文章!我是毫无政治权力和经济实力者流,与徐先生的这点议论也远非“最高级别的艺术较量”,但我相信艺术观念上的争论还要靠讲道理来解决,有几分事实说几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