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竺先生相识是在2007年由我馆举办的纪念潘天寿诞辰110周年活动期间。这次活动汇集了潘天寿上世纪60年代的七届共70位老学生。非常遗憾的是,一些老先生已经去世,还有一些则无法联系。但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次难得的盛会。几十年后老同学首次聚会,缅怀他们最敬爱的老师潘天寿,其中有悲伤,而更多的是美好的回忆。竺先生也显得特别的兴奋,与我谈了许多关于潘天寿的事情。对他浓重的宁波话我似懂非懂,但却明显感到,竺先生是一位心直口快、耿介热心的老先生。但我没有想到,竺老的作品却是另一番景象。
竺先生是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1963届学生,他1958年入校时,正是潘天寿全面实施其分科教学的时候,竺先生选择了花鸟。从当时的课程设置看,中国画系的课程非常全面:中国画(人物科:人物画——主课,山水、花鸟——副课;花鸟科:花鸟画——主课,人物、山水——副课;山水科:山水画——主课,人物、花鸟——副课)、中国画论、诗词题跋、书法篆刻、专题讲座、创作练习、毕业创作。这既表明了潘天寿对被时人忽视的花鸟、山水的重视,也反映出他为将来综合培养中国画后备军的意图。从这点说,竺先生他们是幸运的,不仅得一代尊师亲炙,而且获得了作为一个中国画家全面的修养。所以,他在这次纪念活动的座谈会上不无感慨地说:“当时从师资体系来讲,在中国画系最具实力和优势的是花鸟。当时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潘先生还是向全国各地搜罗人才,特别是将当时上海的一个十足的海派画家陆抑非先生请来任教,来补充完善花鸟画教师力量,现在细细回味,如果说半个世纪前的美院,不是来了陆抑非先生这样一个人物,目下浙江乃至全国的花鸟画又将是一个怎样的局面?人们不得不被潘先生的胆识、独特的见解和远见所折服。”
我们由此可以看出竺先生对潘老和抑非老的钦佩和感激之情,这是发自内心的由衷的钦佩和感激,因为正是他们的悉心教育而给予竺先生一生的恩泽。从他的作品我们就可以深切体会到这一点。作为抑非老来校任教后的第一批学生,竺先生可谓得其真传。竺先生早期花鸟画工谨秀丽,显示出扎实的功夫和良好的素养。抑非老曾在其画面上多次题款,这既表明抑非老对竺先生的喜爱,也是对其作品的肯定和提示,其中有云:“用笔时,须笔笔实却笔笔虚,虚则意灵,意灵则不滞,不滞则神气浑然矣。”这可以说是对此时竺先生作品的一个注解,即他对用笔的关注。小写花鸟画中用笔最见功夫,在用笔的虚实关系中见其墨色的掌控和变化,这都得益于抑非老的教诲。他此时的《深谷幽鸣》、《霜严叶愈红》、《一路红芳》等作品表明,他对传统已有较深的理解和把握。为此,竺先生继续上追新罗山人和恽南田,以观用笔之妙。他的《拟华新罗花鸟册选一》和《拟华新罗百鸟图卷》等作品可谓得心应手,入理而出情,其流畅严谨的用笔中透出灵动和清新。这种传统工夫的修炼使竺先生受益匪浅,培养了他笔墨收放自如的技巧和意识。
技术上的修炼只是一个画家必备的手段,而中国画还更讲求技术之外的东西,即综合性修养。而在这方面竺先生同样得天独厚。实际上,竺先生早在学生时代就已经表现出一种谨严而卷舒有致的书卷气,这在我们上面所提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出。经过多年在社会上的摔打和在艺术上的不断进取,竺先生对中国画已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他的作品有了新的变化:从物体呈现走向情境表现。如果说他的早期作品重在笔墨的修炼和物象本身的呈现的话,那么从这时开始他更重视精神的感悟和视觉的体验。《淡妆》(1976)已完全改变了以往的作画方法,而将其线条和用笔隐藏于画面的渲染之中,形成朦胧诗意的画面效果,给人们以更多的想象空间,而不再追逐画面的真实。这种变化诚如抑非老所题:“洗尽铅华浅黛妆。”
“洗尽铅华”之后的竺先生由此开始逐步走出了抑非老和新罗山人,去开创自己的一片新天地——在传统基础上现代意境的开拓。意境是传统中国画(特别是山水画)的重要指标,当竺先生将意境引入花鸟画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他将山水画的因素引入了花鸟画,这为他的作品带来了不同的意象。正如他的老同学汤起康先生所言:“他的画,除了笔致开阔而能精微外,还特别善于控水和控粉,又色墨相融,构架独辟,所以显得韵致高雅,情景幽深,不独有花鸟传情的雅尚,亦且有山水氤氲的经营……”竺先生善于在细节中发现生活的意趣。他的《野茫茫》、《暮落雁南渡》、《秋霜》等作品,一片苍茫寂寥:而《红粉池边春》、《露气》、《薰风吹远香》、《出浴》、《暗香》等,又展现出荷花的妖娆和清雅。尤其在《过雨》、《荷淡鱼自跃》、《南塘追梦》、《八月湖水平》,《鱼戏》、《蛙声》等作品中,生活的意趣与笔墨的意趣互为交融,营造出野塘幽深的意境。《野塘文禽》可以说是他最具代表性的一件作品,将竺先生工写结合、山花交融的特点充分展现出来。画面疏朗开阔,荷花怒放,野禽嬉戏,一派悦泽清风之象,西湖的意境之美跃然纸上。实际上,竺先生在这里从构图到题款以及画面的外合关系,都充分利用了形式美的原则,使画面既有传统的笔墨和意境,又不失现代气息。这与潘天寿的艺术精神一脉相承。
在今天,竺先生已经形成了自己较为成熟的艺术表现方式,这种方式既得自他的不断探索,也是潘天寿、陆抑非等老先生教育的结果。从笔墨的锤炼到意境的开拓,竺先生完成了一个画家的蜕变,打开了一个新的广阔的空间,深入到中国画的内核。然而这时他也面临抉择:意境有不同的层次和层面,而竺先生作品的意境多与其个人趣味相关,他能否走出这种个性来,而与文化和时代建立更深层和广泛的联系,涉及到其作品的未来格局。我的这种想法未知竺先生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