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向有父子画家,如“二米”、“二赵”、“二文”等。这里拟沿袭其称,将王伯敏、王大川父子作一个介绍,选择这个命题,事先没有征得他们的同意,但事实如此,我就行文了。
一、大王 王伯敏
王伯敏先生是我的老师,当初我们相识时,王先生还不到花甲,而今年入耄耋,已经是八十六岁的老人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问陆俨少先生,当下浙江画坛山水画家执牛耳者谁?陆俨少先生脱口而出:“王伯敏。”我读过一本《黄宾虹画语录》,知道此书的编著,就是王伯敏先生。所以不久之后,我到南山路的荷花池头,拜见了王伯敏先生。
这次见面,王伯敏先生为我作了示范。我至今还记得他从一个铜墨盒里蘸了一些墨渣,从案头随手拿了一张小纸,随随便便地画了起来。王伯敏先生说:“水墨,水墨,主要是用水。用水好了,用墨自然会好。”边画还边问我:“你说说看山水画里最美是什么地方?”我说:“空白。”王伯敏先生说:“没错,空白是画眼,黄宾虹先生最擅长。其实,你有没有考虑过,山水画里最美的地方是淡墨,最难的地方也是淡墨,如果说空白是画中的眼睛,那么淡墨好比皮肤,风韵和优雅就在皮肤。”他边说边从笔洗里蘸些洗笔水往画上画,说:“这个东西很难,要透明,灰了没法看。” 王伯敏先生还从另一个铜盒里蘸了一点点墨,说:“这是唐墨,很黑很亮,点苔时用上一点点,黝黑发亮很神气。”还有,最令我叫奇的是这幅画要上些石绿的时候,恰巧案头没石绿,王伯敏先生说:“这里本来要上石绿,现在就用赭石代代算了,你看这颜色不是涂上去的,而是一笔一笔画上去的。”
我好长时间没弄明白,这幅画那个地方为什么非得要上石绿,而上石绿的地方,怎么就用赭石代代就可以算了?三十多年来,我有好几次在一些博学之士前面谈过这件事,一般大家都会用异常惊讶的神情看着我,似乎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可见大家和我一样愚钝。直到前些年,一位老画家为我太太和家里的猫写生,那猫明明是白的,他却画成红的。问他缘故,他说:“画在这里,红的好看。”可见,像他这样做,似乎不需要任何理由。
也就那时先后,陆俨少先生为我画了一幅山水,只落了双款,我问陆先生:“为什么不题几句诗?”陆先生说:“你请王伯敏先生写个诗堂吧!”伯敏先生为之题:“万趣融其神思”我因此读了宗炳的《画山水序》。
还有几次到荷花池头,王伯敏先生用圆珠笔和铅笔在书刊上印拓一些瓦当、画像砖、民间图案之类,先生告诉我说在整理一些东西。再看他案头剪刀、胶水、大小纸头、红蓝铅笔,一应俱全,使我想起小学的“手工劳动课”。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后,我从新华书店见到上架的《中国绘画通史》、《中国美术通史》、《中国少数民族美术史》、《敦煌壁画山水研究》、《唐画诗中看》、《古肖形印臆释》等四十多种著作时,方才明白原来王伯敏先生的辛劳。
离开杭州二十年,又重新回到杭州时,荷花池头已经物事皆非。此前,我读到周采泉先生所撰的楹联:“浙水泱泱瞿词冷赋王修史;越山崱崱寿画沙书亮作文。”先是被句子的工整所折服,我爱好楹联,并还管过某楹联研究会的左事右情。此联上起于“浙水泱泱”,下起于“越山崱崱”,将夏承焘1张宗祥2王伯敏、潘天寿3沙孟海4姜亮夫5先生妙嵌于联,词、赋、史、画、书、文诸大家如星辰日月,映带浙水越山之浩浩荡荡。
且不说周采泉6先生这对楹联之妙绝、之严谨,不说区区二十一字,将上世纪后半叶浙省文采风流一网打尽之气度。就其中说这“崱”字之叠字,无论言人言物言情言气象,乃至于言伯敏先生治学作画,妥帖无比。
这些年,人们从画史、画论、诗歌、书法、绘画多方面认识甚至成了王伯敏先生的粉丝。人们在品读王伯敏先生的绘画时,除了对王伯敏先生的笔墨意境背后的东西越加看重,这里大概可以试用“学术纵深”这个词汇,来解读这个只可以属于像王伯敏先生这样至仁至善的贤达。应该说,王先生一生的专业是美术史研究。他是这门学科领域的带头人,先后编著出版了《中国绘画通史》、《中国美术通史》、《中国少数民族美术通史》等七种美术史专著。周采泉先生在楹联中所说的“王修史”并非偶然的凑趣。最近,王先生的一部《中国绘画史》在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再版。这部书从编写开始至再版,整整六十个春秋。评论家楚图权在《三史罕人的畅想》一文中说:“就我国画史专著出版而论,陈师曾的画史著作为二十世纪的开创本,继黄宾虹、郑午昌、潘天寿、苏吉亨、俞剑华的著作之后,王伯敏的画史著作,既是我国建国以来第一本出版物,又成为二十世纪出版的压轴本。”就此,也可知王先生在这门学科研究所作出的功绩。
王伯敏先生还用他的努力,试图向人们证明:中国画不是一门独立孤行的学科,如果说黄宾虹是中国画发展史上的巅峰,那么从这一巅峰通往另一巅峰的道路是可以寻觅和攀登的。
近来,王伯敏先生有《自述》一篇全文如下:
“万事欲齐齐不得,只研松墨画云山。(《答客问》)我是美术史研究者。诗书画是我的读书余事。花甲后,我的专业,重点才逐渐转移到书画,于是“废画三千”,在我的书斋中随之而增多。在晚晴生活中,我是‘邀月歌吟书画乐’。1947年冬,我授业于黄宾虹门下,得到他的很多教益,我也非常推崇他。但我作画,却尽一切努力画我自己的风格。我爱中华我爱山。数十年来,‘看山画山’,‘读书画山’又是‘诗余画山’。当我要模山范水时,可以不假思索,落笔便是一片山;有时却苦苦寻思,支颐无语半日,纸上仍无一点墨。在画上,我力求水墨神化,要求自己的笔底,在经意又不经意间,充分体现自然变化的微妙。当然,这也少不了我具有的审美情趣。我曾有诗道:‘麝墨浓如漆,狼毫力如针’,‘一钱老松墨,写出万山情’。写得究竟如何,自说自话不行,当由作品来回答,因此,我不宜在此一一了。”
读章回小说,常常读到那些武功已经举世无双的英雄,历尽千辛万苦为了寻觅武功的真谛,最后却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遇见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瘦老头,经过一翻较量,然后这举世无双的英雄,却在一位瘦骨嶙峋的手无缚鸡之力老者面前五体投地。综览当今画坛,由于一个黄宾虹,而使天下多少草莽而自以为举世无双的英雄。大至国家级画院,小至乡村老年中心,恐怕以当代黄宾虹自居者,比比皆是。那种黑恶粗俗之笔墨,其污染力度不亚于电镀工厂直排。黄宾虹真传弟子里,与我有缘者还有海上王康乐先生。王康乐先生和王伯敏先生在笔墨面貌,有相似之处,这不待我一一评说。而二老之间对黄宾虹的理解却有根本的不同:王康乐先生试图以游遍中华大地,以对景勾勒而将黄宾虹“行万里路”的理论付诸实践;王伯敏先生则读书、编书、行吟、抚碑、研墨、玩水,而秉承黄宾虹“读万卷书”之衣钵。和王伯敏先生一样,王康乐先生也是非常推崇黄宾虹,但是在绘画上却一直在追求自己的风格,特别是到了晚年风格越是强烈。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将黄宾虹比为幽深的大山。那么,王伯敏先生肯定就是我们所见到的,那位穿越地老天荒从迎面向我们走来的老者。在山外看山的人,可以悠闲、可以玩笑、可以仰天长啸、可以不屑一顾。这位老者,带着大山的幽深、云霞的舒展,他的身后是不老的岁月,跟前是与我们一同喜怒哀乐的山河岁月。正是有这样的文化老人,我们的时代才显得雍容华贵,平安幸福。
二、小王 王大川
我很羡慕大川兄,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一直到现在。我第一次拜见伯敏先生时,在木楼梯一楼通向二楼的拐角处,有一张小书桌,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少年背对着我。当我的脚步声惊动他的时候,他蓦地转身,清眸相对而无问答。可是快四十年过去,我还依然记得他那腼腆的神情,以及用图钉揿在墙上的一幅素描头像。
快四十年光阴过去,大川已经学有所成,可是那种腼腆的神情,却依然保留在他的脸上,拂之不去。我羡慕大川有这么一位伟大的爸爸,羡慕他生活在荷花池头。那时候的荷花池头在我心中,就好像圣徒们心中的耶路撒冷。潘天寿、诸乐三、邓白、陆抑飞、王伯敏都住在那里。如今,我有时候恨自己人微言轻,倘若上帝能满足我一个心愿,那我的心愿就是把荷花池头恢复原样。让王伯敏先生一家依然居住在那从楼梯到楼板都咿呀咿呀作响的楼上,让人们目睹黝黑的瓦片,凭吊潘天寿先生、诸乐三先生。
那时候,我刚刚得到由陈凡编辑的一本香港“上海书局”新版《黄宾虹画语录》,经常会为书中的一些问题,请教于王伯敏先生。尤其书中关于笔墨和山水画的一些问题,我向王伯敏先生请教时,大川兄也显得异常关注。记得大川对什么是渍墨很感兴趣,处处为此,将案头的一张张生宣,画了又画,涂了又涂。其实,这就是绘画实践。
我考上浙江美术学院“文革”后首届山水专业,比我早一年入学的大川兄,倒对我流露出羡慕之情。大川兄说,其实他最喜欢的是山水专业,可是为了应试入学,他考入了只招人物画的中国画专业。我告诉大川兄说我的一位好朋友,一心向往数学,可被录取了中医专业,再说浙江美院毕业生,到了县里被分配到五金厂制图的也不鲜见。人与社会的关系,本来就是难以摆平的,大川兄依然笑而不语。
毕业后,大川兄几经周折,始终在一些看起来和美术有关系的,却在与美术没有太大关系的岗位。大川兄性格内敛,加上他把真山水和画中之山水,作为精神的寄托,这样也就慢慢地和我一样,对旁人的发迹熟视无睹。我曾经和大川兄有过几次彻夜长谈,希望他能够借助父亲的关系,谋得一个好位置,这样说不定那天还能关照老弟一把。甚至,某次我还是受大川兄的领导所托,希望他能够出来主事,无论我把利害关系说个透底,大川兄还是用四十年前那种腼腆的神情看着我,让我不得不觉得自己庸俗渺小。
2006年10月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出版了大川兄的第一本画册《巴山越水——王大川山水画册》,共选入了大川兄近作150幅。这里暂且不谈他的作品,光是一篇二百来字的“后记”就将他那内敛的至善的至美的心灵世界,活脱脱地反映出来。开头:“我做了多年的美术编辑,但第一次编自己的画集。在筛选画作时,感到要选一幅完美的作品真难,总有遗憾的地方。”五十来字,把自己的人生经历,以及对自己艺术的可观评定,坦然自若地表达出来,决无自恋也非作态。接着他用了大约一百字来表达自己对山水画艺术的不懈努力和追求。紧接着写道:“在装帧上用了我喜欢的玩石,希望能添些雅趣。”这是一句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且里头还用了个动词替代名词的“玩石”一词。我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