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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33版: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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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下的呼唤

沙老孟海先生风范
□张万琪

  上世纪80年代,我在师范任教。学校坐落在浙东四明山下的田畴中,小小的,静静的。事情是校长敲开我平时躲着涂鸦的小寓蕉荫角开始的。学校想请名人题个校名,但师范是国家全额拨款,没一分钱其他收入,真正的清水衙门,实在无力支付当时已经开始的润笔费。既要名人动笔,又无一分报酬,完全是白吃白拿,这事确实不那么好办。我想了半天,第一个想到当年我在浙江美院学习时的老师——莫朴教授。

  莫朴亲历过延安文艺座谈会,亲身聆听过毛泽东亲口讲解“讲话”。他画出了经典革命油画《南昌起义》。而且他当时已被“解放”,任命为浙江美术学院院长,够得上“革命名人”了。更重要的是,莫朴教授待人诚恳,特别在他“审查”期间,我这个学生和他关系曾更非同一般。凭着这一点,我壮着胆子给莫老写了一封信。

  不到一个星期,回信来了。信中莫老谦逊地说自己不是书法家,字写得难看,实在不能担当书写师范校名重任,容他过段时间,找上一个真正的书法家,请他给我们题写校名。

  收到这样一封回信,我想莫老肯定是不肯书写了。连莫老对我私交这么好的名人都不肯动笔,我能再到哪儿去找一个愿意写的名人呢?!

  又是一个星期,传达室工友把一只挂号的大信封递到我的跟前,信封上“浙江美术学院”的笺条使我心头禁不住一阵狂跳,难道莫老改变主意了?打开信封,是一张用绘图纸书写的“嵊县师范”横披,落款竟是书法大师沙孟海。附着的莫老信中,说他给我回信的第二天就病了,住进了浙江医院,碰巧对面病房住着沙老,莫老一下就想起我们的求托,和沙老一说,病中的沙老竟一口应允。沙老还询问了书写校名的用途,得知将用作校徽,细心的沙老说得用绘图纸书写才好。绘图纸光滑不吸水,笔迹不留飞白,有利于小小校徽的制作效果。而在医院里为了找到适宜的绘图纸,沙老等了两天直到外面送到才动笔。

  面对沙老的墨迹和莫老的来信,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俗说嵊县有两大特产,一是强盗,二是越剧,这无法作为礼品表示感谢。藤纸早已失传,留下的只有茶叶。来而不往非礼也,没有钱润笔,感谢总要表示呀!

  学期即将结束,盛暑已经来临。为了采办谷雨前的明前茶,我上了明清御茶——前冈辉白的原产地履卮山,请了当年的学生现在的校长挨家挨户讲好话,好不容易弄到了两斤农家留存待客的新茶——真正的前冈辉白。说真的,在那个常年云雾缭绕卮山顶的茶冈上,当时一年的总产量也不过50来斤,茶季已过的夏天,哪能还有多少留存呢?

  我把茶叶分成两包,一包送莫老,一包送沙老。周末乘早车急匆匆赶到了杭城。

  熟门熟路,到了莫老家,莫老竟一口推辞。好不容易莫老终于拗不过我的苦苦恳求,总算收下了。接着给我写了个条子给沙老,装上信封,要我自己给沙老送去。

  照着信封上的地址——“龙游路十八号”,我到了沙老的门前。站在低矮而又近破旧的檐廊里,我非常怀疑这里会住着沙孟海这样的一位大师?但门边一张浙江省文管会的告示,却又不容置疑地告诉我,这的确是沙老府邸。告示上说,会见沙老要凭浙江省文管会介绍信,时间为每星期三下午二时至四时。这不禁使我倒吸一口冷气。不要说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去哪儿才能搞到省文管会介绍信,就是我羞涩的囊底,要再在杭州连吃带住坚持四天,就只有喝西北风的份了。

  硬着头皮,我敲响了那扇已经很破旧的黑漆漆的边门。没多久门开了一小半,一个阿姨的半张脸露了出来。还没等我说明来意,阿姨已伸手指指那张告示,说了一句沙老家里没有人。

  我知道阿姨回避我,赶紧递上莫老给沙老的信。说是莫老叫我送来的。沙老看了要是能见我,就让我见他老人家一面;要是沙老说不见,我马上走人,绝不耍赖皮,赖在这里。

  阿姨上下打量了一下实足山里佬的我。头上一顶草帽,手上一只像塑料袋,还有肩上一块擦汗的旧毛巾,好象确实还老实的样子,就说了一句“你等着”,呼的一声又把门关死了。

  不想不到两分钟,门竟大大地打开。开门的是沙老自己。尽管我从来没见到过他老人家,报刊上刊登的沙老照片,也都只有模模糊糊不能确定的影迹。但我一下就断定,眼前的长者肯定是沙老!那么高雅,那么慈祥,那样的有气度,不可能会是别人。还没等我自报家门,沙老已拉着我的手,走过天井里的花坛,把我引进了一幢赭红色小洋楼里的客厅。

  一丝从来没有沐浴过的清凉,立刻直灌我的全身。原来客厅里装有空调,这又是我这山里佬只在电影中看到过而从未亲身享受过的稀奇。而沙老和蔼的笑容,缓缓地带着宁波腔的笑语,又使我心头火热。我手忙脚乱地从塑料袋中掏出前冈辉白,为了掩饰礼物的轻薄,竟结结巴巴说上了前冈辉白是明清时期御前供品。沙老一听竟哈哈笑开了。

  “那我不就成了皇上了?这样贵重的茶叶,我消受不起。”

  沙老的风趣打消了我大部分的拘谨。于是我又向沙老说开了我在美院学习得到莫老厚爱的经历。

  沙老听了竟笑着说:

  “原来我们还是校友呢?”

  原来沙老本是老院长潘天寿创办浙江美院书法系的教授。沙老这一打趣,把我噪得面红耳赤,想到“任务”已经完成,我不能过多耽误沙老宝贵光阴,于是借机站起来赶紧告辞。

  谁知沙老竟一边按住我坐在藤沙发上,一边又说:

  “不要走,不要走,再说说,再说说……”

  沙老的随和亲切,使我大胆妄为起来。情不自禁竟从沙老故乡宁波说到自己家乡嵊县;从溪口的剡溪说到嵊县的剡溪。说着说着,还说开了嵊县的强盗,嵊县的小歌班——越剧。说出了我家当过嵊新奉最大强盗头子的姑夫,也说出了曾在上海滩上漂泊的唱越剧的母亲……随着我海阔天空的信口胡扯,沙老竟听得时而兴奋,时而沉思,时而大笑,时而悲切……

  当我意识到我胡扯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我的那块上海表已经指向了下午三时三十多分——沙老已被我浪费了整整一个半小时。我慌不迭踏地起身告辞,沙老还是不紧不慢地宽慰我:

  “不忙不忙……别急别急……”

  沙老起身又送我出了大门,我恋恋不舍地向沙老挥手告别。

  我走了,沿着当时几乎没有人影的龙游路,走向湖滨。西斜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身上,一身油污马上湿透了衣衫……

  忽然,我似乎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叫声。我想我在杭州没有其他熟人,这叫声不可能是叫我的。为了逃避这毒辣辣的日头,我加紧了脚步。

  “小张同志……小张……”身后传来的呼唤已经喘着粗气,我回头一看,惊得呆住了。追上来呼我的竟是沙老!他手里拿着我因进了有空调的客厅,无汗可擦而被忘记在沙发上的旧毛巾。年逾古稀的大师竟追着给我送来了……

  我快步回身跑到沙老身边,颤抖着接过沙老手中的旧毛巾。西斜的夏日骄阳直直地照着气喘吁吁的沙老,柏油浇铸的龙游路上映着沙老长长的身影,沙老浑身是汗,额头在斑白的短发下熠熠闪光。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角一阵热辣辣的刺痛,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这烈日下的一声声呼唤啊……


美术报 纪念 00033 烈日下的呼唤 □张万琪 2009-08-08 2 2009年08月08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