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雅会评与补注

　　祖述元常生面开，右军圆转见英才。不知虎卧龙跳势，原自游鸿舞鹤来。

　　论者谓右军实祖钟傅，特减其分势，代以流转，此说良是。钟为游鸿舞鹤，王为龙跳虎卧，可见其继承关系与魏晋之异趣。

　　补注：元常，钟繇字。钟繇，魏书法家，曾任太傅，故称钟傅。其书法形成由隶入楷的体貌；卫夫人，师钟繇，王羲之少时又从卫夫人学书。所以钟、王有承继关系，诗意谓王（羲之）书实自钟书变化而来。

　　篆文圆转隶方折，继起纷纷流变多。篆隶相参新式样，后来草篆又如何?

　　篆法严整，隶法奇宕，章草融合隶草，“天发神谶碑”参合篆隶，傅青主以草书笔法作篆，郑簠间参草法作隶，流变极多。

　　补注：青主是傅山的字，明遗民，善画山水墨竹，工诗文及书法篆刻。郑簠，清初书法家，善草书，草书笔意，以洒脱见长。

　　兰亭面目邈难寻，说伪谈真直到今。摹写廓填空费力，不知谁个是山阴?

　　有人说兰亭为伪作，无确证。然兰亭几经临摹，恐已失其真面目、真精神矣。

　　补注：《兰亭序》真迹已成了唐太宗的殉葬品，今所见传本是唐人临摹或廓填（画出点画轮廓中间填墨）的，郭沫若曾著文断定“兰亭序”为伪作，但证据不足。山阴，指王羲之。

　　或如野鹜或家鸡，书法从中悟化机。掠水穿烟情趣美，谁怜粥粥不能飞?

　　庾征西讥时人喜野鹜厌家鸡，但从审美角度看，这现象恰恰是合理的。

　　补注：庾翼，东晋时人。少时书法与王右军齐名，后右军之书盛行，其儿辈都学王的字，庾不以为然，与人书曰：“小儿辈厌家鸡，爱野鹜。”斥右军书为野鸭子，诗意反其意而用之，谓掠水穿烟，正见野鹜飞翔之美，又谁喜爱家鸡只是粥粥的叫着而不会飞呢?

　　评：诗寓庄于谐，却确切地阐明了审美原理。

　　河南秘监属南宗，独许欧阳有魏风。平正无邪还险绝，几人亲见九成宫?

　　旧藏宋拓《九成宫醴泉铭》，笔力险绝中有平正，平正中有险绝。或谓欧是索靖支派。

　　补注：河南，是褚遂良，封河南郡公。秘监，是虞世南，官至秘书监，其书法都承继二王（羲之、献之）。欧阳，是欧阳询，书风劲险刻厉。《九成宫醴泉铭》为其代表性碑刻之一。索靖，西晋书法家，笔势峻遒。

　　鲁公变法迈群伦，天骨开张力万钧。记得徘徊碑下久，更从整幅见风神。

　　在西安碑林看颜碑，惊其大气磅礴，一气呵成。较欣赏被割裂之拓片，给人的美感大不相同。

　　补注：鲁公，颜真卿，封鲁郡公。书至颜鲁公，古法为之一变。东坡诗云：“鲁公变法出新意。”

　　书家情意笔能传，佛郁瑰奇各有天。雅爱颜家争坐位，淋漓元气满云笺。

　　“书为心声”，说明书能表情达意。书谱云：“写‘乐毅’则情多怫郁，写‘画赞’则意涉瑰奇……”亦同此意。

　　补注：“争坐位帖”为颜名帖之一。

　　手书书谱抉精微，羲献遗风信有归。笔断意连灵气足，烟霏雾结有清辉。

　　米芾渭虔礼草书得二王法。《书概》。“书谱用笔破而愈完，纷而愈治，飘逸愈沉着，婀娜愈刚健。”其语殊可玩味。

　　补注：虔礼，是孙过庭的字。或云孙虔礼字过庭。所撰《书谱》有精辟见解。

　　写遍芭蕉倚绿天，能从闲处见天然。后来狂草谁能继?真草或登书画船。

　　胡小石云：“闲以功深，化以闲人。”此评甚精，怀素狂草可当此评。

　　补注：怀素曾广植芭蕉，以蕉叶代纸练字，因名其居曰：“绿天庵。”

　　石压蛤蟆树挂蛇，相嘲不碍是名家。黄州寒食松风阁，诗到行间兴倍加。

　　“石压蛤蟆气”，“树梢挂蛇”，是苏黄二家相谑之语，实则二家各有不可及处。

　　补注：苏东坡曾讥笑黄山谷书，如“树梢挂蛇”。黄山谷笑谓公书诚不敢议，然人谓如“石压蛤蟆。”苏有《黄州寒食诗帖》，黄有《松风阁诗》帖。

　　烂漫天真笔力遒，描眉画角自风流。米颠刷字能真率，想像江山第一楼。

　　苏描字，黄画字，然一则天真烂漫，一则纵横奇崛。南宫刷字。《多景楼帖》犹可想其风概。

　　补注：米芾曾说，苏东坡是描字，黄山谷是画字，他自己是刷字。米芾人称米南宫，因其举止颠狂，又称米颠。《多景楼帖》是其手迹之一，中有句云：“天下江山第一楼。”借用此句喻米书之壮伟雄肆。

　　王孙能事信多殊，行楷分书自秀腴。细字洛神能错落，何曾历历算盘珠。

　　旧藏松雪《洛神赋》小字帖，行间错落有致。

　　补注：王孙，是赵孟頫，因他是宋朝宗室，故称。当时有人讥他的书法“历历如算子。”此诗为其辩解。

　　运毫灵秀数华亭，纵不能碑亦上乘。　一极人工天趣减，故将韵笔矫吴兴。

　　思翁书极秀嫩之致，富有天趣。往年在坊间见一横卷，推断为其四十岁前后作，笔力秀劲洒脱，已为人买去，至今不忘。

　　补注：华亭，指董其昌，号思白，故人称思翁，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吴兴，指赵孟顾。赵，吴兴（湖州）人。诗意是说，赵书法极人工之能事，而自然的天趣反而减少，董能以秀韵之笔予以矫正也。

　　评：诗能曲折表达难以表达的思想内容。

　　书关人品与才情，宋四家中黜蔡京。恣肆雄奇张二水，应愁魏阉误平生。

　　张瑞图以北碑之笔为草书，雄肆之中极富节奏感，惜多为魏阉书碑，魏败后，碑尽毁。

　　补注：这首诗强调书法与人品有关。“宋四家”是苏黄米蔡，蔡原为蔡京，后人恶其人品不正，改为蔡襄。张二水指张瑞图，号二水，明书法家，与邢侗、米万钟、董其昌齐名，时称邢张米董，张因附魏忠贤阉党，损其令名。

　　严整萧疏骨肉匀，明清书展一逡巡。大厅挂满名家墨，笔力沉雄数孟津。

　　展厅见觉斯大字联，神采逼人。

　　补注：觉斯，王铎字，河南孟津人，清初书法家。

　　乱石铺阶笑板桥，板桥妙笔自超超。记中云月扬州好，笔势飞腾字字骄。

　　板桥融隶行草为一体，人讥为“乱石铺阶”。在扬州曾见板桥大字联“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气势极佳。

　　补注：板桥，郑燮的号。用隶体参入行楷，自称“六分半书”。

　　诸城浓墨蜡笺书，乌纸泥金试笔初。善变自成疏凿手，覃溪矩矱又何如?

　　传刘石庵与翁覃溪相谑，翁问：“你哪一笔是古人?”刘反问：“你哪一笔是自己?”友人藏有石庵乌纸泥金册页，精光照眼，余曾借阅数日，试临一过。

　　补注：诸城，指刘墉，号石庵，山东诸城人。其书用墨浓重，貌丰骨劲，与同时翁方纲（覃溪）、梁同书（山舟）、王文治（梦楼）齐名。矩矱，指谨守法度。

　　晋人尚韵唐人法，尚意宋贤相继兴。直到有明行草盛，惜无篆客问斯冰。

　　梁■《评书帖》云：“晋尚韵，唐尚法，宋尚意。”信然。明时盛行草，无真能篆者。

　　补注：斯冰：斯，秦·李斯，为小篆之开山。冰，唐·李阳冰，工篆书，自成面目。

　　不衫不履近山林，一自尊碑变郁深。守骏莫如微跛好，髯苏妙语有深心。

　　阮元、包世臣、康有为倡尊碑之说，风气大变。东坡论书“守骏莫如跛”此可医佻巧轻靡之病。

　　补注：髯苏，指苏轼。

　　完白精能微欠韵，南园凝重稍矜持。书家难餍评家意，或笑王孙有媚姿。

　　钱南园学颜，人谓其比颜鲁公还颜鲁公。傅青主雅不喜赵王孙书。

　　补注：完白，邓石如，别号完白山人，清篆刻家。南园，钱沣的号，清书画家。

　　梦楼侧媚极纵横，纸上如闻走笔声。旧物琳琅常入梦，犹疑相对坐前楹。

　　旧藏王太守楹联：“春深细雨湿蒲叶，夜半月明香藕花。”较常见者尤为挥洒纵横。又曾见其数十字长联，印象甚深。

　　补注：梦楼，王文治的号。曾任知府，故称太守。

　　黑女工夫何道州，篆分行草杂刚柔。旁人莫笑娃娃体，审美应难一例求。

　　媛叟书多纡馀蕴藉，偶见其隶书四扇屏，用笔乃极酣畅。

　　补注：黑女，指张黑女碑。何绍基，道州（今湖南通县）人。号媛叟，书法得力于张黑女碑。诗意说，美应多样化，不能一律以求。

　　松禅访鹤传佳话，恣肆清刚老更雄。最惜虎丘亭子上，峥嵘笔迹已无踪。

　　往年见虎丘亭子上有翁相国楹联：“云梦气吞八九，沧溟水击三千。”字极苍健雄浑，其晚年得意笔也。惜十年浩劫中被毁。

　　补注：松禅，清末翁同龢的号，曾蓄鹤，鹤飞走，翁于城门上张贴“访鹤”二大字，为好书者揭去，翁再书“访鹤”贴出，又为人揭去，有翁同龢三次访鹤之说。翁，常熟人，在同治、光绪两朝值弘德殿为师傅，官至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参机务。

　　缶翁臂力自腾孥，猎碣精神未有涯。古雅雄苍移画上，一支辣笔写梅花。

　　缶翁花卉笔力纯自石鼓中来。

　　补注：缶翁，吴昌硕别号缶庐，故称缶翁，为近代大书画家。猎碣，即石鼓文。

　　岳飞笔阵气如虹，秀骨还看阁部工。爱国情深遗泽在，后人犹可想英风。

　　史道邻书法其秀在骨，与岳武穆之倜傥书风不同。

　　补注：阁部，指史可法。史，字道邻，南明时，以兵部尚书督师扬州，城破，不屈死。后人称为史阁部。这首诗是对民族英雄书法的景慕。

　　案上坡翁玄宰卷，壁间■叔曼生联。　一时都付红羊劫，无复名公再见缘。

　　旧有坡老《醉翁亭记》拓本（为友人借去），玄宰手书册页，赵■叔、陈曼生对联，均在浩劫中失去。

　　补注：玄宰，董其昌的字。■叔，赵之谦的字。曼生，陈鸿寿的号。这首诗写对名家书迹饱经沧桑的感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