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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28版:副刊

送杨隆山老师西行

  我的老师杨隆山先生去世了。这叫我欲哭无泪。

  此次他在西安南郊住院,我去过两次。第一次去,他简要地告诉病情,病灶在胃,说是医院安排烤16次,已烤了7次,再烤9次就好了。他对他的治病很乐观,也很有信心。我看他的面色红润,精神健旺,也觉得不要紧。他眼睛眯着,很开心,也很欣然。他又说:“我对书法悟道迟、缺课多”。这已是他不知多少次在我跟前说起了。可是话头一转,他的心劲又提起来了。他说,他对他的字现在又有了新认识:“我还有信心,这回病好了,我要好好写一批。”我很兴奋。我想以他70多年的书艺历程,80多年的人生修炼,这回写出来的字,肯定面貌又是一变。他的手端碗握物时虽然颤,可笔一掂,立马就定住,字的线和点画毫不抖扭,与上世纪80年代末的颤动大异,成为一种奇怪现象,不但毫无气血衰竭之象,反更挺硬,有熟识者戏谓曰“直戳戳”。他的字有朋友说是得中实法,就是字写好了,站在正面一看,字的中心立着一道饱满挺正的墨线,似乎字的脊梁骨,“山以石为骨。”这一道墨棱就是字的骨了。宋人沈括在《梦溪笔谈》卷十七说徐铉的字:“江南徐铉善小篆,映日视之,画之中心,有一缕浓墨,正当其中;至于曲折处,亦当中,无有偏侧处。乃笔锋直下不倒侧,故锋常在画中。此用笔之法也。铉尝自谓:‘吾晚年始得竵匾之法 。”凡小篆喜瘦而长,竵匾之法,非老笔不能也。我的老师的笔真正就是老笔的竵匾法了!谁能想到古风弥弥,又见之于今世!

  我们又谈到陈鼓应,他把陈鼓应称为“陈鼓应教授”,语气之间大举称赞,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这都源于他对老子《道德经》的尊崇。当我告诉他陈鼓应的《老子注译及评介》外面很多书店又有卖的时,他立即问,“是不是?”精神又来了。我又说《庄子注译》也有卖的,是中华书局本,他的声气更高了,问“是不是?”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按捺不住地说“那你给我也买一套!”,我说:“能成!”我还告他,古旧书店有路闰生的《柽花馆文集》,一套十册,就是价有点高昂,几次都想买,终未下狠心。他问,“多少钱?”我答:“300块呢。”他说,“有价值,攒钱,你攒钱把它买回来!”如今,言犹在耳,语之凿凿;音犹萦心,容貌詹詹,能不悲哉?

  第二次去,是他的外孙打电话来,说他爷叫我,有事情要给我交待。下午下班。我赶去二府庄。这一回。他面色比上次更好。他说,在楼观台时的墨道人刚来看过他。这次,他说到去年在崂峪时,我原单位的某些人撵去见他,说到我,颇多闲话。他摇着头说,“谁谁谁这人不行。嗯——”去年他就在尚村家里说过一回,但未细言,这次他又说当时情景,“他们说你骄傲得很。我说,健畅是个书生,书生意气……”他总是在为我辩解,把我遮护得紧紧的。如今,这个真心地遮护过我的85岁的老人已经不在了。我又失去了一重高厚的庇护。

  我是6月16日晚得到他的噩耗的。一路上我都感到喉咙堵,想着我第一次见他后10年来趋奉他左右的一切,历历在目,不意今日皆成瞬波。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是当我坐在他朝南的书屋里时,我却觉得屋子里很充实,丝毫也没有空的感觉。当我看清了眼前的茶几,泪就涌出来了。往常每回来,我都跟他坐在这个茶几上喝水吃饭。延化或者延敏把面条调好了,盛在大搪瓷盆里端进来搁在茶几上,盐、辣子、醋都另外拿碟盏盛着。吃完,他总还督促:“你多吃些,小伙子,恁一点够吃?把这都给你操到碗里!”并手颤颤着,跃跃作势。如今,这一切都成为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生于1914年阴历3月初7日,逝于1998年6月9日晚上8点40分。他生前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文史研究馆馆员、陕西老年书画协会理事、楼观台分会会长,为学是关学一脉,为文宗陶渊明、李杜、白居易和苏轼,寄居楼观台后,潜研老庄学说,崇尚清静哲学。他去世的时候,他的孙女延化在眼前守着。延化说,她爷那天早晨自己下去在外面理了发,晚上,延化要给他洗脚,他也没推辞,直到临终,他都没有一点痛感。往常,他都是自己做这些事,不假手儿孙,不享儿孙的这些伺候的清福,但到这时,他已经放开了,不再斤斤于这些。他把自己拾掇干净整齐后走了。这使我心里奇怪觉得神秘。他一生艰苦备尝,坎坷困顿,少有比拼。1949年前后两入囹圄,1949年前一次,在西安东大街国民党省党部的牢房,坐老虎凳,坐电椅,受尽酷刑,但他坚不吐实,不出卖师友。1949年后一次,先是“极右分子”后是“历史反革命”,再陷缧绁,之后就是22年的苦难,做苦役,过糠菜充饥的日子,交由“群众”监督改造,直到1979年平反昭雪。他坚信的是“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信然!所以,每每看见我的艰辛备尝、灾厄历尽的老师,我心里郁结的一些块垒自然地就风流云散了,得到平静。所以他的为人虽叫不知者陌生者觉得冷漠,不好接近,但其实是很热切的,总与人为善,也不与人争持;宽怀大度,从不将往昔冤愆萦系于心,更无睚眦必报之念,而于点滴恩惠即涌泉报之, 因此最后这一下就这么地圆满。我们关中人常说人一生德行好,修行好,为做好,积善果,才能得到这种结果。这不是容易能得来的。本来在一般的常人,肿瘤转移到肺部,都会痛苦,但他连不适也似乎没有过。这又让我感到安慰,觉得是他该得的,也是对他一生修德行道的回报。

  张鹰,一个也热爱着书法尊崇着他的谦和正直的青年说,去年在楼观台的宗圣宫,先生看到自己手书的碑文,还说:“十年以后,我就已经不在世上了。看不到这些碑石了。”话语中毫无悲凄之苦,却也充满了对人世沧桑苦乐饱尝后的旷达。前两年师母去世,他还对我说 :“乡贤李二曲曾言,拿得起、放得下、看得开,可是事到临头,哎——!”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话是这样说,但当我看到他手书的挽联时,目光不由得在“愚夫挥泪痛挽”上停留了好久。我知道他心里都在想啥,也知道他心中悲欣交集的苦况。如今,历尽苦难忧患的他们又相会于地下或极乐,一定不会再受苦受难了吧?他已经在生时把该受的苦和遭的罪都遭受净尽了,无挂无碍地离开了这个尘寰。

  那时刘自椟老就多次对人说:“陕西的行书我看现在最好的就是周至的杨隆山杨老师了!”确是知言!他去世了,陕西书法的一个时代也过去了。在陕西,他和刘自椟、宫葆诚是1936年“西安事变”之前就认识的,那时他们都还年轻,都去西安四府街的寇遐家,——那是杨虎城口里叫着的“四哥”,而晚辈都叫着的“四爷”,在外面的人都叫着的“寇四爷。”他们都在寇遐跟前求教,就熟识了。再加之他们都是关学一脉,他的老师李沉斋、李萃亭昆仲跟三原贺家的清麓门人也是常相问难的人,所以一脉相承,感觉上自然也就亲近得多。

  不了解他的人不能忘怀的还是他的字。甚至在他病后的这三年时间里,没有他的字的人都有些着急起来,千方百计地恳求。而我独无憾。他厚爱于我多矣!我也当把他给我写的所有字,哪怕片纸只字,都会吉光片羽地珍存下去。这每一幅字,都叫我想起他写时的神情,和我们当时的说话行迹。以后,每到他的忌辰,只要稍稍许可,我都要赶到他的坟上,为他化一叠纸,燃一炷香,看那一炷香燃尽,就像他在生时我们的晤对,说一说心里不能对外人说的话。               1998.6.30写

  2009.8.26唐长安玉蕊观改


美术报 副刊 00028 送杨隆山老师西行 韩健畅 (陕西 西安) 2009-09-12 48256DEA008181F54825761F000C5005[] 2 2009年09月12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