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谁的月亮不失落?
我以为,古代的月亮比今天的圆,比今天的亮,也比今天的纯粹。
那时,月亮有许多种叫法:太阴、玉兔、夜光、素娥、冰轮、玉轮、桂魄、玉弓、玉盘、玉钩、玉镜、冰镜、银钩、银盘、桂宫、广寒、清虚、望舒、婵娟等。这些字眼,赋予了月亮无穷的玄秘与美感。
在某种意义上,月亮几乎属于唐朝的文化图腾及情感意象了。翻遍一部唐诗,与月有关的句子,目不暇接,似乎这些多愁善感的诗人们,都把月亮当成了自己永恒的倾诉对象。其中,以李白为最,在他的笔下,月亮是最玄秘难测的审美对象,她,有圆缺盈亏的造型,有迷蒙幻变的色彩,有或温润或冰凉的质感,有酸甜苦辣的气味,有时怨时嗔时悲时喜的意绪,能寄寓人世间一切的悲欢离合与爱恨情仇。在这一点上,只有唐伯虎理解了李白。这个首开葬花风气的风流才子,居然为片片落花伤悼:“和诗三十愁千万,肠断春风谁得知。”两百年后,曹雪芹把这个惊心动魄的细节,移植进了他伤金悼玉的《红楼梦》,变成了“黛玉葬花”。唐伯虎的《把酒对月歌》,与李白的《月下独酌》遥相呼应:“李白前时原有月,惟有李白诗能说;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几圆缺。今人犹歌李白诗,明月还如李白时;我学李白对明月,月与李白安能知?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桃花月满天。”读罢此诗,我惊异于唐伯虎如此直白的推心置腹,更引他为隔代的知己了。于是,我更有兴味地品读他的诗文,废寝忘食地临摹他的法书及图画,神往于他苦心经营的“桃花庵”了。情迁之下,我作了一首诗《怀唐寅》:“天纵英才风流客,放浪形骸桃花痴;向使解元马蹄疾,百年少我一段诗。”
与盛唐的气象相配,似乎,唐朝的月亮也是饱满的,如果以人喻之,那杨贵妃就是一轮最为皎洁的“女性之月”,高挂于历史的夜空,熠熠生辉,可望而不可即,供万姓瞻仰。于是,“杨绝色”在马嵬坡香消玉殒,而“杨月亮”却在戏剧的舞台上复活了,并且越来越皎洁,惊艳得眩人眼目。凡是喜欢哼唱京剧的戏迷,无不倾倒于一曲《贵妃醉酒》,于纷繁的版本之中,又是当代名旦李素丽的演绎为最。曲词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在宋朝,最懂得欣赏月亮的人,就是东坡和柳永了。一个对月把酒,祝愿人寿情长;一个望月独醉,空守一腔泪眼。
都说“女人善变”。其实,月亮又何尝不“善变”?无论是望月怀远,还是掬月在手,最终命运馈赠给你的,都只会是一个轻如鸿毛的梦。
古往今来,唯一参悟透了月亮的人,也许,就是南唐后主李煜了。可以说,命运的落差越大越陡,情绪的波动也就越剧烈,灵魂的栖居也就分外地挣扎不安。可以想象,这个无辜的亡国之君,这个脆弱的可怜男人,这个病态的完美主义者,对月亮的阴晴圆缺肯定是了如指掌,反过来,月亮,也见证了他所有的光荣与耻辱,甚至,他见到的并不是月亮的本身,而是月亮的语法与修辞,是浸泡在眼泪与血水之中的冰冷意象。千年之后,遗留给我们猜谜,费力地阐释与引证。就这样,月亮被我们误读了,被引爆成为一个巨大的语言黑洞。西方诗人济慈说:“与其讲夜莺和玫瑰是现实中的东西,不如讲成是传说中的事物。”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语,用来概述月亮,同样恰当而精妙,尤其是在古典的东方,在中国遥远的过去。
有月亮伴奏的夜晚,才像夜晚,才会生成一支迷茫的小夜曲。而懂得抬头望月的人,才像诗人。这个世界,或许就是由两类人组合而成:数钱的人和赏月的人。
我发现,月光笼罩之下的一切对象,都是那么的美,美得那么纯洁,那么暧昧。而月下看美人,是那么的让你消魂心碎;月下赏山水,散怀畅神。所以,热爱山水画的我,最钟爱龚贤、黄宾虹、董其昌、李可染的作品,他们的纸上山水,很多都是浸泡在月亮那无边的光华里,影影绰绰的水墨之间,流泻出些许晶莹的虚空,似乎能把人心洗涤得玲珑剔透,裸露出一个本真的自我。
然而,这一切,都被工业文明异化了。
先是语词的变异:月亮,沦为“月球”,诗意被剥夺殆净。科学在提供物质消费的同时,也荒芜了人的内心,疯长出的是功利的欲望稗草。在美学意义上,月亮是属于乡村的,应该挂在树梢上,或躲进草丛中,同清风为伴,与飞鸟相随,伴蟋蟀喁语。不幸的是,城市化衍生出来的钢筋水泥及其眼花缭乱的霓虹强光,把月亮逼良为娼,失去了诗意化生存的背景。
随同月亮一起失落的,还有微弱的萤火虫儿。
我喜欢罗大佑的《鹿港小镇》,歌中唱道:“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意思是,城市似乎并不适合安置一颗宁静致远的灵魂,因为在强悍霸道的光线监视之下,一切都无所遁形,没有隐私的空间,实在没有安全感,也难得有自尊。灵魂经不起彻底的曝光,相反,它还需要一定程度的黑暗来进行遮蔽,在黑暗中慢慢成长。而月色,就是最暧昧的光线,能提供最为自然的庇护与慰藉。
在逝去的光阴之中,在发黄的纸上,在平平仄仄的韵律之间,我看见、我嗅出,月色早已苍白发酵,等待一触即发的千年之约。
今夜,无人入睡。
也是今夜,我想与月色共舞;云想衣裳,我想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