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公超
一
冯阿姨把饭厅的灯光调暗了,她觉得这样才有吃饭的气氛。昨夜睡得晚,半杯酒下肚,伴着昏昏黄黄的灯光,人就不觉疲倦起来。陈叔叔热情地向我身前的高脚杯又添上酒,我轻轻摇了摇高脚杯,透过清澈的玻璃,我看到自己的倒影在“女儿红”里明明灭灭。冯阿姨边招呼大家多吃菜,边与我聊昆曲,聊旧时文人,我说喜欢张伯驹喜欢袁寒云,有学问,讲义气,救了我们国家不知多少宝贝。忽然她问是否知道叶恭绰和叶公超,我愣了愣,激动地喊出声:“叶恭绰是大收藏家,叶公超是新月的大才子!”
二
小青先生熬过“文革”从外乡回到上海,跟老前辈陶菊隐学历史了。我十年前与小青先生相识,常听他嚼着温润的普通话,说那些年在先生家里读民国人物传记。我于是也读王国维、陈寅恪,读徐志摩、郁达夫,学他的模样,俯身拾几片飘落的枯黄树叶,隐入民国山水,赏一赏那轮皎洁的月光,为我年少的浅薄添上几许老沉——有梦不觉人生寒,我开始向往那些文人雅士的生活,有张大千,有苏曼殊,有吴湖帆,有陆小曼,有好多好多我所知道的人。有天他给我份报纸,整版的页面写了叶公超,还配了他的相片,他画的兰花竹子:“懂国故、懂英文,剑桥毕业回来,23岁就当了北大的英文教师,了不起呀,你好好看看。”小青先生不忘叮咛。
叶公超当年曾在清华与俞平伯先生共过事,学生称他们俩为名士。俞平伯先生有天忽然剃光了脑袋,闹得全校沸扬,以为他要出家当和尚了。叶公超很少穿西装,总是绸子长衫,冬天是绸缎长袍或皮袍,配绸子棉裤,裤腿用颇为鲜艳的丝带系紧作蝴蝶结状,随着步履微微抖动翅膀,非常“潇洒”。他的头发,有时候梳得光可鉴人,有时候又蓬松似秋后枯草。但总之两位先生都满肚子的学问。俞平伯是国学大师俞樾的曾孙,一脉斯文,能写诗善填词,是“红学”研究的鼻祖。这位“洋博士”7岁写魏碑,12岁拜在汤定之、余绍宋门下学国画了;他父亲过世得早,从小由叔父一手带大,叔父是大名鼎鼎的收藏家叶恭绰。有学生嫌叶公超一副名士的气派太做作,和他熟稔的学生却说他为人率真热情,并不讲究,有回对着自己的学生畅谈谭鑫培,竟字正腔圆地清唱起京剧《打渔杀家》,“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卧……”
1939年春天,受叔父叶恭绰所托,叶公超由昆明来到上海保护叔父珍藏的西周毛公鼎。日本宪兵得知消息,以间谍罪扣留了叶公超。中国的读书人,大多很有点傲气、有点硬骨头,特别在家仇国难风雨飘摇的时刻。曾经玩笑地称叶公超是个只知洋文的“二毛子”的闻一多,因为这点傲气、这点硬骨头,在最后一次演讲当天被国民党特务杀害。而叶公超饱受49天皮肉之苦:七次审讯,两次鞭挞、水刑,始终未说出这珍贵的毛公鼎藏匿之处。偏偏“见大人则藐之”的叶公超,躲过这次牢狱之灾后,辗转去往香港,做官从政了。
据说从了政的叶公超晚年在台湾并不顺意,一个人写字作画,过着“怒写竹,喜绘兰”的生活:研碎冰花图雪竹,满纸的清气,空博得世情淡薄此心寒。不少人为叶公超惋惜,他原本该是个学者,多一些学术成果,更有利文学创作、文学批评的前途。季羡林先生倒说:“公超先生确是一个做官的材料。你能够想象俞平伯先生做官的样子吗?”不过在我心里,叶公超终究是那个有着名士气派、与徐志摩、梁实秋一般风流倜傥的“新月”才子。我从香港买回的这幅兰花,疏疏朗朗,水墨的线条浓浓淡淡,在顽石间飘出了风露香了。右上方还题了明朝才女景翩翩的写兰诗,“道是深林种,还怜出谷香。不因风力紧,何以度潇湘。”十足才子配佳人。我真高兴,画这画的时候叶公超是快乐的,而我也因此快乐着。
三
冯阿姨浅浅呡了一口酒,微醺的脸庞宛若流过霞光:“中国的文人,我们敬慕他们,因为他们有一种精神。”她朝我笑笑,“没想你还记得他们,叶恭绰是我的舅公,叶公超是我的舅舅。”“女儿红”在饭厅馥郁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