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青春岁月,刻录美好记忆
沈嘉禄(上海)
(接上期)
它们,历经劫难而幸存至今,有些是老旧的民间日用品,留下了前辈的手泽,是寒素生活的写照,但体现着中国人的生活智慧;有些纯粹为了好看,用于装点“寒窑”、“乡场”或喜庆佳节的工艺美术品,于大红大绿中表达粗犷而率性的审美观念,以及对人生与世界的看法。不管是“过日子”还是“好看”,民间艺人和乡村工匠的那种传承有序的设计思维与生俱来的审美眼光,即使放在全球一体化的当下,仍然能散发出迷人的光彩和超越时代的智慧。我想,这是澄子,也是许多文化人喜欢收藏民间日用品和工艺品的根本原因吧。正如她在《乡土和手工的召唤》中欣喜地写道:“这些木版年画之所以令我百看不厌,除了朴素的美感,乡土的召唤,还有那珍贵的手工制作,在全球化、格式化的今天,‘手工’二字显得稀有和奢侈,珍藏木版年画,也是珍藏充满情趣的手工的昨天。”
在摩挲这些可爱的老器物的时候,我们怀着万分敬意,这是对手艺人的鞠躬,是对手艺精神的敬仰。我们从这些老器物中,不仅能感觉到逝去岁月的丰富,还能获得许多生活与艺术的启发。
澄子在《盒子物语》一文里,就深情地表达了对器物的感念:“再往后到了‘文革’期间,也长大好多了,东东的内容更多了,比如邮票、毛主席像章、勾花的花样、剪纸、有机玻璃发夹甚至纽扣,等等,更需要盒子装这些宝贝了,所以当时疼爱我的外婆,就搜罗了几个饼干盒子给我安顿这些其实不起眼的‘宝贝’。后来上山下乡,我带了一铁盒的邮票往返城乡之间,竟然不知丢失在何时何地,如今一想起,那红色小铁盒子的模样还在眼前。”在这里,物语其实也是私语。而有意识地寻访旧物,则是对民间艺术的由衷喜欢,比如她在《布老虎情思》一文中写道:“老虎在民间是无所不能的象征,老百姓认为虎能保佑平安,带来吉祥,因此倍受尊崇。原本凶悍的老虎的模样经过艺术的创造,也成了可爱的虎头虎脑的模式,代代相传。”澄子在这么认知时,对缝制布老虎的农村妇女是充满敬仰的。她还在《吞口和社火脸谱》里写道:“……各种制作民族风情工艺品的作坊生意兴隆,它们保存着几分原生态的元素,又被镌刻上了时尚的符号,成了一种新的民艺品。虽然有的变得太厉害,很让美术家和民俗学者头痛,但从另一角度看,在传播民族民间传统艺术和民俗活动有关知识方面,则不可抹煞了它们的作用,比如这个社火脸谱。”这是澄子爱屋及乌的宽容。
再说啦,澄子收藏这些器物还有一个私心,你看她的画,一个场景里,总会出现一两件老器物,比如青花鱼盘,比如漆盒,比如一柄团扇什么的,为画面平添了几分古雅的气息,并让观画者感到某种闺房的趣味。这不仅是一种鲜亮的点缀,更是对远逝生活和民俗文化的追怀。在这本书里,澄子精心挑选了八张国画,就可以看到这些可爱的收藏品。作为生长在潮汕的女画家,澄子从小受潮汕文化浸润和影响,那么在这本书里,还有好些篇章是在回忆中抒发乡思乡情的。所谓睹物思人,并不一定是一件伤感的事噢。
让我们再放眼望一望前辈大师对老器物的态度吧,鲁迅先生是一个很好的榜样,他老人家精心收藏研究的文玩与老器物,与他写的惊世文章似乎是两个系统,却给了他很大的精神安慰,并丰富了他的内心世界,一直为后来的文化人津津乐道。有一个故事,当时周氏兄弟闹翻后,鲁迅从八道湾脱身出来,什么也没带,手里就牢牢攥着一方晋代的砖砚。就说周作人吧,也发出过这样的感叹:“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收藏老器物,与看花听雨闻香一样,也许是无用的奢侈,但在今天浮躁的环境中,倒不失为养生怡情的游戏与享乐。再重复一句,它们还是值得研究的对象。
我们今天可能不会再像沈从文那样,因为不能写小说而转向博物馆破帽遮颜,另辟蹊径地研究起刺绣、古玉、铜镜、玻璃、扇子和金花笺之类的“花花草草、坛坛罐罐”,也不一定都要像冯骥才那样堆了满屋子的旧器物,进行一番文化抢救,——那得看个人能力啊!更不必像某些人,视作一种投资行为,倒进倒出忙得热火朝天。但可以像施蜇存那样,在书斋里开一扇北窗。
本文系澄子新书《瓷壶里的夏日——光阴的故事》序言,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新民周刊》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