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殉道精神,宁可改行
——吴冠中2010新春访谈 ■特约撰稿人 钱晓鸣
(上接第1版)
钱:老虎大家都觉得很威风,但你这个老虎不凶。
吴:我画这个老虎不理想。
钱:那么理想的老虎是什么样的?
吴:它在山里面太自由了,它没有任何顾虑,没有敌人的。它太强了,没有人敢来逗它,谁都怕它。
钱:所以你觉得老虎不需要凶了。你说的自由、自在是不是你在创作上也是这样的状态?
吴:我在创作上更是这样,没有任何顾虑。我觉得一个人活几十年一百年不得了了,这几十年里面,什么也留不下来,都是要走的。能留下来的是你的作品,你对社会的贡献。一个画家,能有很重要的作品流传后世,这是艺术家能做出的贡献,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贡献了。我(创作)是自由王国了,不向社会要求什么东西了,我能够吐丝吐出来都贡献了。
钱:为什么有那么多老人小孩都喜欢你的作品呢?
吴:如果你是虚伪的、凑合的,那就会欣赏程度有限。如果情相通,感情相同,不管你外国人中国人、现在的后代的人都会欣赏你的作品。把利害关系、人际关系拿掉,不怕砸自己的饭碗,没有妒忌不妒忌这些因素的作品就是好的。
钱:人家说年轻人感情丰富,为什么到您这样的高龄,您还保存着这样的热情?
吴:那是看哪样的感情了,如果像我这样对艺术的创造,那就是没完没了的。我永远觉得没满足,所以我一直想追求下去。如果我画的像老一套的、重复的,画到后来就没感情,不想画了。老那么画,包括齐白石他画得不错,也有创造性,但他画到后来,全一样的,老重复。我觉得他不会激动了,因为他虽技法不错。但没新的激动了,真有激动的话,应该每张都不一样。
钱:吴老您的感情就是对真情的尊重。
吴:对!
钱:这既是您的创作观也是您的教育观。
吴:推动我不断创造的也是这个观点。我的生活很简单,很苦,但是总有一种力量推着我还是不断地走下去。这是一种什么力量呢?好像是一种探险的、探宝的,总在追问前面有什么?好像是打猎的猎人,为打到猎物,为取到宝,为冒险,我总是要找到一种东西,有种力量推动我,我才去的。
钱:告别九十岁进入望百之年,您在新的十年里有什么想法?
吴:我没有太多的想法,我觉得我已经活得够高寿了,对长寿,我从来不奢求。因为有矛盾,体力衰老,这是自然的,但感情不衰老,脑子里的想法不衰老。这就很痛苦,体力和思想两个不能一致,力不从心。这个东西是很痛苦的。人还是要追求,找新东西,想画从来没人画的,我想画的是任何人没有画过,想画这样的东西,因此一直在思考找这样的东西。也就是依靠这个我活下去,依靠这样的追求我努力地活下去。如果没有这个的话,我活不下去的。我吃也吃得不多,什么东西也不要,怎么生活呢?就是靠一种吸引力,吸引我去创造更大的东西。所以每一次我考虑的东西,都是极力寻找“不一样”的。
钱:新的一年里您对热爱美术的青年人有什么话说?
吴:我觉得他们要好好考虑一下,热爱美术是好的,可以增加各方面的修养,但是你真的要成为画家,成一个艺术家,不那么简单,没那么多人都可能成为艺术家。因为,要成为艺术家的条件太复杂了,除了要功力,要学术经验,他还要痛苦。没有痛苦啊,不容易培养人。在香港最近有个评文学的会议,这个评文学的会议是评论家们在香港开的。中间有位评论家在外国很有名,有人问他怎么样能够培养作家?他就说不好培养,但是如果有痛苦的童年,可能还有点希望。所以这个艺术虽然人们很欣赏,但是创造的人他是很痛苦地创作出来的。
钱:吴老您能给年轻艺术家们说一句话吗?
吴:他们如果没有殉道的精神,他们就改行!改行将来还会对社会有用。以前我讲过“风格是作者的背影,自己看不见。”这句话我是讲得很好的。什么是风格?你不要追求,将来人家看得出来。
还有一个问题,我们前一阵虽然说是百花齐放,实际上一花独放,还是以写实为主的面貌。写实我不反对,社会上更重视写实的,其他的绘画风格好像都成了旁门左道。有人主张艺术是多样的,心灵是丰富的,不光是描写写实的,这样的声音出来还是很好,这也是群众的要求。美术百花园中,各种风格流派都要繁荣,一花独放,效果不好,最后“近亲结婚”,把我们的文化越来越降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