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石田翁草亭诗意图 作者考及代笔种种
■文\凌中强
清末,外患不断,内争连连。各种本土和外来思潮激荡角逐,中国处于前所未有的社会转型期,以及文字狱的余威,因此,文人们大都把主要精力投入到搜罗古籍书画、金石彝器之中,乐此不彼。摹刻金石文字,考据校订之风日盛一日。
当时涌现出一批对金石考据之学有深入研究的著名收藏家,他们的眼界与兴趣比前人更为广阔。加上钱币、青铜器等古物不断出土,文物交易市场的形成,促使文人和官员的收藏热情陡然高涨,许多过去不受重视的门类,如钱币、玺印、瓦当、铜镜等,成为他们深入研究的对象。因而引领了当时社会搜罗辑集古物,撰写收藏著录的风气。像王懿荣、陈介祺、吴云、吴大澂、端方、潘祖荫、胡义赞等等。其中,胡义赞即以所藏泉币皆稀品,与当时的藏泉大家鲍臆园(康)相抗衡,有钤拓本《安定胡氏所藏古泉拓本》行世。与他同时的书法家杨守敬在与日下部鸣鹤谈论吾国金石收藏家时说:“碑第一则南汇沈树镛,古钱则光州胡石查。”可见石查先生在当时学界是以金石收藏家的身份而为行内所推崇的。
胡氏曾藏有石涛《山居图》、恽南田《鹤鸣九皋诗意图》等。据晚清震钧的《天咫偶闻》卷六载:“赵氏一家《墨竹》卷,首子昂,为中峰和尚画竹,次管仲姬,为淑琼作。次仲穆,老竹一枝。后有王樨登七跋……此卷国初为安麓村物,后不知入谁氏。近归胡石查,又属之濮瓜农矣。”赵子昂一门的《墨竹卷》是何等分量的藏品?可见除泉币大宗外,其藏书画也相当有规模。胡氏有一方朱文印,文曰“吾腕有鬼,吾眼有神”,其对自己手头功夫着实谦虚,而对自己的眼光推许至此,自信十足矣!当然,作为清廷中级官员,经济实力也是比较雄厚的,在藏品的档次中,自然表现得也就不同凡俗。
胡义赞 (1831-1902),字叔襄,号石槎、石查、烟视翁、海云庵主。室名员鉴斋,一作元鉴斋。河南光山人。同治十二年(1873年)举人,官海宁知州。通行简历中说他:“工书画,行楷、山水皆学董其昌,清润淹雅,不仅貌似,题款亦佳。刻印宗秦汉。”笔者藏有石查先生《仿石田翁草亭诗意图》,纸本立轴,横45.5厘米,竖89.5厘米。但此画风格完全看不出“行楷、山水皆学董其昌”之面貌,反而绝类嘉兴吴谷祥,因此颇为怀疑是否吴秋农代笔。后贴图于论坛与藏友同赏,并相商讨,竹石山房主人与友人聊起此作,跟贴于后,认为此画其实就是吴秋农为胡石查代笔之作,理由为秋农北上乃得石查推介,石查曾为海宁知州,二人订书画交,但胡忙于公事,无暇应酬,而请秋农为之代笔亦不无可能。
至于胡氏本人山水作品的面貌,文字记载论述极少。他曾于光绪丙戌(1886年)与王孝禹合作《云林溪山亭子图》,是图有王懿荣题跋一则:“石公自得华亭妙,孝丈也曾涂抹来。笑向溪山着亭子,愁心醉眼一时开。”此画风格清雅绝俗、元气淋漓,颇可窥见石查画承开“南北宗论”之董玄宰,另据他在光绪辛巳夏(1881年)为湘亭所作《叠嶂回溪图》里称“思翁作画笔精奇,浑厚华滋是我师。试向琴湖乞灵腕,一林红叶放船时。”此诗对于他的画学渊源多少有自报家门之意。又如其丙戌年(1886年)作《仿董华亭笔意》、丁亥年(1887年)作《拟云林笔意》、丁酉年(1897年)作《抚麓台司农笔意》等,均类思翁之笔而平淡天真、笔墨蕴藉,可谓一脉相承,与吴秋农苍秀隽雅的笔调是有所区别的。黄宾虹在其画论“道咸中兴说”中谓:“金石之学始于宣和。欧、赵为著。道咸之间,考据精确,远胜前人。中国画者,亦于此际复兴。如包慎伯、姚元之、胡石查、张鞠如、翁松禅、吴荷屋、张叔宪、赵■叔,得有百人。皆博治群书,融贯古今。其尤显者,画用水墨。”此论提及胡氏,说他的画是属于“复兴”之际的代表之一,而胡氏作画亦善水墨。评价不可谓不高。
吴谷祥(1848—1903),字秋农,初字蓉汀,别号瓶山画隐,晚号秋圃老农,斋名芳草庐、瓶山草堂。嘉兴人。近人嘉兴倪禹功《嘉秀近代画人搜铨》称其:“初无所闻,工山水,善人物。专习文唐青绿设色,细笔长松,清劲古雅,气象深沉。”此处交代其山水宗法门径。嘉兴吴藕汀老《近三百年嘉兴印画人名录》称其“用笔苍劲,设色清丽,精工之作直夺刘松年、文衡山之席……画松郁郁之气,令人如居深山,而水脚峦头,自然开朗,文唐传派世已少,近代唯一人耳。清末鬻画海上,时画风习尚纵横草率,而秋农独能不落时蹊……俞曲园定为神品,非故誉也。”云云,世人对他的画艺评价可以说是推崇备至了。然这是名噪艺林以后的状况,其“初无所闻”、“莫知其妙”是他当时卖画生活之写照,因此“虽价格低廉,而购者寥寥。”这也是画家作品未能迎合当时市场的一种无奈。
胡石查画宗南派,画风虽别于秋农,但无宗派门户之见,延请秋农入幕为其酬应捉刀,眼光何其独到,可谓慧眼识珠。石查是真心钦佩秋农之画艺,既而同情其“购者寥寥”之遭遇。因此,卸任后的石查翁乃“会偕其(吴谷祥)游京师,周旋于名公巨卿间”,秋农依胡石查为徐颂阁(郙)相国画扇百箑,皆抚古神似,此处为徐相国画扇一事,笔者认为,秋农一介寒士,既无此种攀附门径,亦不会有此等卓远谋略,想必是石查翁利用自己在官场上的关系,为秋农精心策划安排的。通过宰相之首肯及揄扬,可使秋农在其成名路上少走许多“弯路”,于是“声振辇下,名噪南北。”如此推测不误,石查先生真可谓策略高手,若放当下所谓艺术策划机构,其策划总监一职,非他莫属矣,一笑。
再看这件《仿石田翁草亭诗意图》,题曰:“仿石田翁草亭诗意图,为纬辰仁兄大人法鉴,庚寅九秋石查弟赞。” 庚寅年即光绪十六年(1890年),胡义赞时年60岁,吴谷祥年43岁。检新编《海宁市志》,胡石查任海宁知州时间为光绪庚寅(1890年)至辛卯(1891年)两年。胡与吴的交往时间估计会更早,但石查在任海宁知州期间的这两年里,深惜秋农之才,并招之入幕。利用自己在官场的便利,一则可以解决吴氏的生活问题,结束其因卖不掉画而生活困窘的现状;二则也可发挥秋农之长,为石查本人缓和书画应酬过繁的问题,可谓一举两得矣!吴秋农此时虽正当创作旺盛期,然画作少人问津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入胡氏幕,为其代笔应酬,解决生活上的基本问题,也在情理之中。
代笔是因书画家苦于应酬,请其门生或亲友、后人代为书画以应之。斯事古已有之,如最著名而年代最早要推宋徽宗赵佶了。徐邦达先生称其代笔画“几乎十有七八”,北宋蔡绦《铁围山丛谈》载:“……独丹青以上皇(赵佶)自擅其神逸,故凡名手,多入内供奉,代御染写,是以无闻焉尔。”明清商品经济发达,书画市场需求量远非昔比,画家累于应酬,因而代笔书画成为普遍现象。如《图绘宝鉴》卷六称沈石田:“因求画者众,一手不能尽答,令弟子模写以塞之,”松江派代表董其昌的代笔人就有赵左、沈士充、叶有年和吴振等多人。清代代笔之多不胜枚举,如四王、蒋廷锡、董邦达、钱维城、金农等等均有不同程度的代笔之作,其中罗聘为金农代笔之事,已为大家耳熟能详。清俞蛟《〈梦庵杂著〉读画闲评》载:“昔钱塘金寿门树帜骚坛,声称藉甚,客居维扬,两峰师事之惟谨。每作画,乞其题咏,署名其上,时人遂争购之。”由于金农的名气大,两峰画经他题咏后,时人争购之。近代如吴缶老,书画印均有弟子或儿子代笔,徐星洲、钱瘦铁、赵子云、王个簃、吴藏庵辈均是其“捉刀人”。
代笔情况甚为复杂,由于作者画债高筑,不暇点染,而捉笔造假;或已名不显,冒名人之笔以牟利,这两种自然都是商业行为。但也有一种情景,不一定都属于营利性的,如作者或年老身倦,或官高禄丰,不耐应酬,但碍于亲友情谊或求者日踵,难以推脱,不得不找人捉刀代劳的。笔者觉得还有一种可能,如上所举例子,罗两峰“每作画,乞其(冬心先生)题咏,署名其上,时人遂争购之”,这虽然也可认为是牟利性的商业行为,然此种行径亦体现着师生间的提携关照之情。
想来吴秋农为胡石查代笔应属于第三、四两种兼而有之的情况,以胡的影响及五品官员的俸禄根本不需要卖画赚钱,虽然他晚年也做点书画上的生意,比如石门胡钁曾在给友人的信中提及:“石查翁前曾一见,所藏书画精品不少。据云须统去,恐亦不易成交。”这里的书画所指其藏品,但不至于靠兜售自己作品来维持生计。我推测石查请秋农代笔一是为了减轻自身应酬的困扰,二是倚仗自己的名声,让秋农卖画,肯定比他本人(吴秋农)落款出售来得更方便,这便是“名人效应”。倘若此推测不谬,则石查提携扶持后生之良苦用心着实难能可贵。
吴秋农北漂京师五六年后南归,晚年橐笔游沪,鬻画为生声名大振,日盛一日,求画者络绎。这种状况当是胡义赞所期望看到的,毕竟他为秋农奔走推介,无非也是希望他卖画的景况有所好转,应该说胡氏对吴秋农是有知遇之恩的。那么卸任后的胡石查又去了哪里呢?据嘉兴张鸣珂《寒松阁谈艺琐录》卷二记载他“官浙江同知”,猜想是否去了杭州。笔者在他给明斋(金鉴)的一件信札里找到了答案:“……下马市街新造之房拟往一看,请代约日期,能于明日前往更好。”如此迫切催促明斋为其看房代约日期,想必此时的石查翁刚刚赴杭上任,急需择新居落脚亦未可知。晚年的胡石查徜徉于湖山胜境,与三五好友诗酒为乐,这当是士大夫生活之最好归宿了。
己丑冬草成于曲江之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