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丑六月廿日，立秋后三日也，苏州吴中区统战部邀请南北十画家作太湖行采风、写生，予因山东刘祥莲先生和心明社兄之介，得附骥尾，忝与其盛，漫游甪直、东山、木渎等处，湖山徜徉，随地流连，对景挥毫，历时半月。山水之契，翰墨之缘，友朋之乐，可谓一时胜集，低徊难忘，爰作小文，记其仿佛耳。

　　廿一日到甪直镇，古称甫里，以镇郊甫里塘而得名。明初因镇东有直港，可通六处，改称六泽，又谐音得名甪直。“甪”字《说文》不载，单字无义。甪直处吴淞江要冲，素有“五湖之汀，六泽之冲”之称，锺伯敬《梅花墅记》有云：“大要三吴之水，至甫里始畅。”水乡泽国，傍水而建，临水成街，就水成市，故多桥。民谚称“三步走两桥，一眼望三桥”，唐人杜荀鹤名句“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正其地之写照也。

　　行石板街，过香花桥，穿香花弄，即是赵孟頫许为“甫里禅林第一，江南佛像无双”的保圣寺，建于梁天监二年（503年），当属“南朝四百八十寺”之一。有唐础宋幢、大铁鐘古物，而最珍贵的，莫过于九尊唐塑罗汉，相传是开元、天宝间名家杨惠之的作品，欢喜愁苦之状无一不肖，所谓“筋骨在胸，脉络在手”，历经千年风雨，犹气韵高古，神采不泯。佛法广大，神力护持，岂不信哉？

　　寺西即晚唐诗人陆龟蒙衣冠冢，清风亭、斗鸭池掩映于千年银杏之下，草木蒙茸，细雨阑珊，阒寂无人，肃仰之情油然而生矣。而叶圣陶墓也近在咫尺，石栏台墀，雕饰贻遍，墙上大字鎏金，墓前花团锦簇，似与天随子冢简朴淡远、寂寥萧疏之境大相异趣。

　　读文徵明《甫田集》，见《偶过甫里乘月至白莲寺访陆天随故祠》诗云：

　　一龛香火白莲宫，古社犹题甫里翁。坐挹高风千载上，依然旧宅五湖东。雨荒杞菊流萤度，月满陂塘斗鸭空。故草已随尘土化，空瞻遗像寂寥中。

　　归有光《甫里天随寺》也有 “偶过白莲院，为寻绿鸭池”之句，则保圣寺在明代亦称白莲寺也。沧海桑田，高风遗迹，唯有付诸想象耳。

　　既遇雨，辄与心明坐水边啜茗聊天，看对岸人来人往，无所事事，消磨了大半天光阴。及暮，到香花桥头小店吃奥灶面，切卤猪耳，呼黄酒，罄一壶，微醺矣，即乘黄包车施施然归。晚镇委招宴，肴馔络绎，皆颇适口，群情欢忭，意兴弥佳，饮甚畅。上鲃肺汤，鲃鱼似豚鱼而小，味鲜美，虽已煮熟，憨态犹可掬，不忍食其肉，仅饮其汤而已。

　　甪直衣冠人物，除晚唐陆天随外，后来者莫过于民国王韬了。王韬，号弢园老民、天南遁叟，道光八年（1828年）生于甪直，少年毕读群经，旁涉诸史，中年流亡欧洲，晚年东渡扶桑，自称前路之导，捷足之登。尚戴头颅思报国，犹馀肝胆肯输人，曾经沧海，放眼世界，思想深邃，著述宏富，鼓吹西学，呼吁变法，领风气之先，倡一家之言，对洋务运动、维新变法和立宪运动影响深远，实为我国资产阶级第一代思想家。知王韬纪念馆在中市下塘街，遂一往展拜。老屋临街面水，额题曰：蘅花馆。厅柱镌其自撰联曰：短衣匹马随李广，纸阁芦帘对孟光。又有康有为赠联曰：结想在霄汉，即事高华嵩。王韬之说，开戊戌变法之先声，此中也可略窥康梁之徒对其之推崇。后院即为弢园，地窄池小，片石孤花，布置殊为局促简陋，想当年景况恐不致于如此也。

　　王韬晚年倦游归来，息影海上，追忆前尘，作《漫游随录》，述平生游历之所至，涉及故乡诸胜，有《保圣听松》一篇，文字尤峻洁可爱，雅致风华，读毕不觉手痒，爰节录之，与诸君同赏：

　　寺殿之外，地极宽广，列植长松数十株，虬枝偃蹇，老干纷披，龙鳞怒作之势若攫拏，经霜弥觉苍翠。群鸦数百作巢其上，每至朝旭未升，夕阳将落，鸦声喳呀，盘天几黑，西风一起，涛声作矣……每于枕上听之，奔腾澎湃，彻夜不息，虽晴亦恍若风雨。飒沓之音，几疑十八公提兵与封家姨角战空中，有如千军万马声；又若千山叶落，万壑泉流。起坐静聆，惝恍迷离，不禁悲形骸之无著，觉身世之皆空。使入于旅人之耳，必增离乡之思，而叹独客之难为也。

　　其后松或枯或僵，尽被寺僧摧斫为薪，无遗株矣，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