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居者的存在
介子平(山西 太原)
姜尚隐居渭水,河畔搭棚,无饵垂钓,文王访贤,拜之国师。伯夷叔齐隐居首阳,不食周粟,采薇林泉,遗民气节使然,君子情操昭著。这样的隐居更多的是要表明一种姿态,树立一个标识,前者有矫情之嫌,类似的例子还有深谙纵横捭阖术的鬼谷子、“我本是卧龙岗上一闲散人”的诸葛亮,后者为无奈之举,类似的情形还有“三以天下让”的太伯仲雍、避秦苛政的商山四皓。
“有道则仕,无道则隐”,历史上,退而致仕、还禄于君的隐士有介子推、陶弘景等等,但最著名者还要数“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了。那首著名的《归去来兮辞》便是一篇隐者宣言,陶诗中的经典篇章多显“隐情”,“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久在樊笼里,复复返自然”“白日掩荆扉,对酒绝尘想”等等的句子内蕴玄理,古今传诵。另一位隐士诗人,要算王维先生了。安史之乱时,他迫受伪职,制罪遇赦后便隐居蓝田辋川,过着不食荤腥、不衣文彩的清静生活,时年四十。此间留下了许多隽永悠长、意在言外的佳篇,其中的“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寂寞掩柴扉,苍茫对落晖”“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杜门不复出,久与世情疏”等句子更是韵味无穷,妇孺能吟。袁枚于23岁进士及第,33岁时便不再“为大官作奴”而弃官隐退,买得小仓山随园,从此疏离政治,潜心著述,创性灵学说。南宋御前画家梁楷生性放浪,落拓不羁,向往民间闲云野鹤、无拘无束的生活,他在远离庙堂、栖身江湖后,标新立异,一变陈规,开简约画风,成一代宗师。
改朝换代、天下纷争之际是隐居者大量出现的时候。他们中名门世家、贵介公子者有之,诸生后学、士绅官吏者有之,他们带着穷则独善其身、养我浩然之气的信念,带着对钟鸣鼎食、轻裘肥马的眷顾,对壮志未酬、理想幻灭的遗憾,对异族强酋、烧杀抢掠的痛恨,不忍再辱,毅然决然,或隐居,或出家。姚平仲在靖康之耻后隐青城山。王冕于元末兵乱时匿九里山。傅山在明亡后,衣朱衣,居土穴,改号朱衣道人,康熙时中征举博学鸿词,以死拒不应试,特授中王舍人,仍托老病辞归,后人推崇他是:字不如诗,诗不如画,画不如医,医不如人。张岱于明亡之际,“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饥饿之余,好弄笔墨,三十年来杜门谢客,客亦渐辞老人去,间策杖入市,人有不识其姓氏者。”此时另外一种隐居方式便是落发为僧,匿身浮屠了。甲申之变后出现的髡残、八大、渐江、石涛“画坛四僧”,便都是孤傲个性、失国经历加忧国忧民、满腹牢骚的一群,反映在他们的画风上则是以佛老思想为主体,以愤懑情绪为贯穿的那类。髡残笔墨沉着,以醇朴胜;八大笔致简率,以神韵胜;渐江笔端空灵,以俊逸胜,石涛笔法恣肆,以奔放胜;八大山人为宁王后裔,明亡后,弱冠之年的他口疾加重,竟至常年一语不发,并在门前贴一“哑”字,平日或哭或笑以佯狂之态避杀身之祸,出家时法号朱耷。“遗世逃名老,残山剩水身”的苦涩经历,使之画作寓义强烈、主观明显。石涛为靖王后代,法名原济,石涛为号,抑郁惘怅、体弱多病的处境造就了其跌宕起伏、忐忑不安的心境,表现在尺幅间则是破除陈法,从心所欲,搜尽奇峰打草稿。这样的隐居实为避祸消灾、潜逃躲藏,与刘勰为著《文心雕龙》隐定林寺、葛洪为炼丹移罗浮山的举动,与赏花品酒、陶然忘机式的自甘恬淡、于世无争毕竟不同。难怪八大后来又还俗结婚,石涛二迎康熙圣驾,礼佛之心欠笃,红尘凡心未泯也。傅山则同反清复明志士顾炎武等人过从甚密,交游甚勤。但蛰伏削迹、漱石枕流的生活方式不论短长,不论是否出乎自愿,终究对其造成了影响,傅之书法、张之小品、四僧之绘画在其各自的领域都达到了观止境界,山民逋客、处士幽人般的身份置换对其影响不能说不深刻。
大隐隐于市。林逋一生不仕,隐西湖孤山,不娶无子,以梅妻鹤子为娱,为诗孤峭澄淡,居西湖二十年,未尝入城市。倪瓒世居无锡,一生不仕,以逸笔草草、不求形似之画抒胸中逸气,其在《赠陈维寅》的诗跋表白了其处世之态度:“世间荣辱悠悠之话,不以污我齿舌。”生逢改朝换代、兵燹连年的李渔,屡试不爽后居杭州居金陵,处繁华住别业,过着有妻有妾、夜夜笙歌、赋诗论曲、结交名士的生活,却也写出了《闲情偶寄》这样的散逸极品,或服饰妆扮、器具古玩,或园林营筑、饮食烹饪,或种树栽花、医疗养生,大隐风范昭然矣。纪晓岚宦海沉浮数十载,平日里埋头朝政,耽于应酬,却能偷闲于“草堂”,抽空于考据,《阅微草堂笔记》间杂考辨,颇具灼见,或奇技淫巧、文物古董,或草木验方、天文地理,或民俗风情、鬼魅故事,大隐风骨铮铮也。大隐隐于市,何须择取隐居地点与方式,何须深居简出,息交绝游,就像真正的艺术家何须蓄胡须捾发髻,何须终日沉沉、不苟言笑。
《麦田的守望者》的作者塞林格于1965年开始隐居乡间,且外筑危墙,杜门却扫,而此时正是其因这部小说赢得好评如潮,名声如日中天之时。小说表现了一位16岁少年对成人社会的反抗,它的真正喻义恰在于对“自我存在”的反思,领会其深邃内涵有助于了解始终未找回自我的塞林格隐居之原因。内心世界与外部环境按着不同轨迹蹒跚摆荡,朝着不一的方向信马由缰,隐居方式有助于停滞和排除外部世界的干扰烦搅、疑惑混淆,有助于使之渐臻入定化境,厕身觉悟地步,并窥透事物之本相,将外鹜的精神招回,从而更贴近于真的世界。实现孟子“养心莫善于寡欲”的理想,隐居不妨是一种直截了当的方法。闹市与山林的限线,难道只是畛域之不同?家与寺的边际,仅仅四垣之限?
“无端世路绕羊肠,偶以疏懒的自藏。种竹旋添驯鹤径,买山聊起读书堂。开窗古木萧萧籁,隐几寒花寂寂香。莫笑野人生计少,濯缨随处有沧浪。”此乃严嵩《钤山堂集》中的一首诗,名曰《东堂新成》。其旨高远,其趣真雅,寥寥八句,便将归隐遁世、安贫乐道的心思描述尽致。你很难将此清诗与严嵩彼罪人联系起来,但历史上这样的假隐士却不乏其人,其特征是心里想一套,嘴上说一套,行动又一套,归隐便其是嘴上的那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