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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32版:副刊

半月浮生汗漫游(三)

  既到东山,西山不可不游,予因为同人言西山之胜,林屋洞、毛公坛、包山禅寺、石公山、缥缈峰,皆具区深处之最胜观也。北方诸子面面相觑,多茫然不应,岂不知黄鹤山樵之《具区林屋图》乎?

  东山小驻五日,七月初一上午车抵木渎,入住中华园大饭店,下午即登虎丘。木渎之名,始见于《元丰九域志》,《宋史》因之。传为吴王得越献神木,将筑姑苏台,积木三年,连沟塞渎,故名。虎丘,只一小小培嵝耳,高不概云,深藏无影,而名动古今,何耶?盖近在城隅,梵宇琳宫,剑池石壁,登陟便而歌咏者众之故也。袁宏道谓:“其山无高岩邃壑,独以近城,故萧鼓楼船,无日无之。凡月之夜,花之晨,雪之夕,游人往来,纷错如织,而以中秋为尤胜。”张岱《虎丘中秋夜》即言“席席征歌,人人献技,南北杂之,管弦迭奏”。其原名海涌山,《吴地记》谓阖闾葬此山中,经三日白虎踞其上,故名虎丘。王僧虔誉之为绝岩纵壑,茂林深篁,为江左丘壑之表。南梁沈炯则谓“若乃三江五湖,洞庭巨丽,写长洲之茂苑,登九曲之层台,山高水深,云蒸霞吐,其中之秀异者,实虎丘之灵阜焉”。传闻之旖旎,古迹之香艳,泉石之幽邃,予数年前游之,曾有句云:三生花草苏州梦,一半风流属虎丘。种种佳胜,勿庸赘言矣。

  初二,在严家花园写生,园为台湾严家淦先生之故居,园分四季,布局疏密有致,高下得宜,具婉约幽深之胜。陈从周先生诗谓:亭台虽小情无限,别有缠绵水石间。此之谓也。午后大雷雨以风,旋晴,水殿风来,溽暑顿消,而竹影兰香,已盈襟袖矣。茅黄亭子小楼台,料理溪山煞费才,苏州园林,风亭月榭,布置精严,叠石疏泉,搜冥剔奇,既栽花种竹,亦苦心经营,却难免叠床架屋、局促累赘之嫌,假山片水,琐碎饾饤,终未脱小家碧玉之气也。  

  初三游天平山,山下有白云禅寺,范仲淹墓庐在此,石田诗所谓“天平合在名山志,山下祠堂更有名”,即咏此。张岱《陶庵梦忆》云:“范长白园在天平山下,万石都焉。龙性难驯,石皆笏起,旁为范文正公墓。”《吴县志》谓其山顶正平,多怪石,如万笏朝天。余乃同博艺网傅闲云振衣而上,欲一陟其巅,委曲盘旋,一路怪石,若卧若立,蟠拏撑拄,不可名状。两崖相峙如巨斧中劈,侧足而行,似坠谷底,抬头仰望,天如一线,龙门也。益上,一峰如锥,傲然兀立,山风呼啸,摇摇欲坠,卓笔峰也。复上,石室如屋,乱岩欹侧,危石若崩,至大汗淋漓始跻其顶,喘息略定,例为拍照留影。明高青丘《游天平山记》言其山顶之景云:“其上始平,坦石为地,拂石以坐,则见山之云浮浮,天之风飂飂,太湖之水渺乎其悠悠。予超乎若举,泊乎若休,然后知山之不负于兹游也。”予之游亦如此。

  山下多枫树,老干盘屈,奇倔多姿,遂徘徊树下,吟赏良久,为之写生数幅。倘至霜后,枫叶如火,丹碧苍黄,灿若锦绣,停车爱晚,允堪赏玩。查嘉道间顾禄《清嘉录》,其中正有“天平山看枫叶”一条,语云:

  郡西天平山,为诸山枫林最胜处。冒霜叶赤,颜色鲜明,夕阳在山,纵目一望,仿佛珊瑚灼海。在三太师坟者,俗呼为九枝红。游者每雇山轿以替足力,蔡云《吴歈》云:赏菊山塘尚胜游,一年游兴尽于秋。天平十月看枫约,只合诗人坐竹兜。

  李悔庐《天平山看枫叶记》中云:“泛舟从木渎下沙河,可四里,小溪萦纡。至水尽处登岸,穿田塍行,茅舍鸡犬,遥带村落。纵目鸡笼诸山,枫林远近,红叶杂松际,四山皆松栝杉榆,此地独多枫树,冒霜则叶尽赤。天气微暖,霜未著树,红叶参错,颜色明丽可爱也。”可见此地枫叶之胜由来已久。

  初四,今日处暑。游灵岩山,在木渎之西,因山中有圆凹之石如灵芝,以形似得名。相传是春秋时吴宫遗址,《列国志》说:“夫差宠幸西施,令王孙雄特建馆娃宫于灵岩之山,铜沟玉槛,饰以朱玉,为美人游息之所。”今山中诸景,多沿袭旧名,若响屧廊、划船坞、采香泾、浣花池、吴王井、西施洞、琴台等等,一见其名,想知其事矣。

  夏末秋初,暑气稍杀,而骄阳尚烈,众人欲一登琴台,也因惮于炎威而作罢。右旁小山低矮,长松掩映,石阶可寻,遂一登览,姑苏台在焉。《吴趋访古录》:“姑苏台,一名胥台,在横山西北。越献楠楣,夫差遂起此台,造九曲路以登,望见三百里。越破吴,焚之。”又据《吴越春秋》云:“在吴县西南三十里,有姑苏山,亦名姑胥。”则姑苏台原址当不在此。台不甚高,树密云封,了无所见,不得远眺之胜,废然而下,殊不似石田《登姑苏台》所咏景象,兹录之以见其概:

  把酒吊往迹,茫茫几鹿游。

  兴亡两国梦,感慨一台秋。

  战叶风仍乱,争流江未休。

  倾城美人色,残堞暮云愁。

  俯仰登临,感慨良多,故清人宋牧仲也有:“霸业消沉,美人黄土,欲问夫差之遗迹,而山中人无能言之者,不禁三叹”之语。

  坐待月亭写生,亭有联曰:是风皆入座,有月即登台。对面浣香榭,也有一联:曾有西子采香泾,依然东坡浣花池。旁又有一联曰:山分秋色归红叶,风约苹香入画船。颇有风致,款署刘墉,也不可信。红日炎炎,热不可耐,过午即返。

  薄暮与心明游寒山寺,山寺依然,枫桥如旧,至铁岭关前,夜幕渐四合,游人绝迹,不觉寥落。归途中见一高碑巨丽,耸然特立,大书深刻,乃俞曲园所书“月落乌啼霜满天”也。碑高近两丈,庞然巨物矣,勿宁太过乎?江枫渔火,自张继题诗,四方游人至吴,无不知有寒山寺者。寓贤羁客,临流舒啸,信手拈来,无非霜天钟籁。因忆王士祯《夜雨题寒山寺,寄西樵、礼吉两首》:

  日暮东塘正落潮,孤篷泊处雨潇潇。

  疏钟夜火寒山寺,记过吴枫第几桥。

  

  枫叶萧条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

  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夜半钟。

  王士祯至苏,舟泊枫桥,过寒山寺,夜已曛黑,风雨杂遝,摄衣著屐,列炬登岸,径上寺门,题诗二绝而去,时以为狂。事见《渔洋山人精华录笺注》。

  晚与钮博、本虹诸友纵谈,心明兴来作画,转眼之间即成两帧,余即兴各为题两绝句云:

  古木寒山外,斜阳欲下时。

  伊人期不至,独坐自吟诗。

  

  秋风等闲度,秋来知何处?

  秋心正摇摇,我与秋同住。

  伸纸驱毫,逸兴遄飞,往馈回赠,一室皆欢。

  初五日,上午休息,下午笔会,合力作丈二大画,石染先开笔,众人各展其长,及成,亦称可观。又与郑州熊晓东合作花卉数纸,皆兰竹石之属,复为看客写字,纵横驰骤,疾若风雨,顷刻成十数条。晚有盛宴,饮甚酣,谈甚畅。

  初六上午谒唐寅墓,六如“一代才人,名传万口”,文采风流,映照江左,但身世坎坷,晚景凄凉。墓在横塘王家村,曾经沉埋四百年,直至嘉庆初才被发现。封土一抔,芳草萋萋,墓碣高耸,苍苔凝碧,园内一切皆属新造,唯坟前一亭一碑尚是清代遗物,其实唐寅墓早在“文革”时即被荡平。丁亥暮春,余与心明游吴门,曾一访桃花坞唐寅祠,夜雨潇潇,祠门早闭,久叩不开,怅然而返。

  午饭后,整理归装,一一话别,下午即与心明、小傅同车回杭,半月之游至此而毕矣。俯仰之间,良游欢悰,已成陈迹,而名园胜景,也付诸梦寐,小记既成,赓之以诗:

  短筇蜡屐与扁舟,半月浮生汗漫游。

  碧沼楼台花影簇,绿杨城郭雨痕幽。

  秋风已荐莼鲈脍,暑气初消橘柚洲。

  行到吴中佳绝处,五湖浩淼接天流。


美术报 副刊 00032 半月浮生汗漫游(三) 2010-02-20 nw.D1000FFN_20100220_4-00032 2 2010年02月20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