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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40版:副刊

我和张中行先生(下)

  1996年夏,我为自己散文拙作的出版到北京去,一安顿下来就打电话给他,我自报家门:“我是韩健畅。”他说:“你来了。”我说:“噢。”他说:“为了你的书的事?”我说:“是。”他说:“有困难吗?”我说:“有。”一问一答毫无伪饰做作。一老一少,就像宿世的座师门生。我欲去拜见,他很详细地不厌其烦地指示道路:“过加油站,过连锁店……祁家豁子……”第二日我见到了他。临末,又将请他题书名的事说了,他一口答应,又问书名形式,他说:“我写一个横的,写一个竖的。你哪天来取?”隔了几日,我去取,他已写好。但直到2002年底,书才印出。为了使书名突出显豁,我专门用心设计了封面,有了他的题签,书的封面一下子又高兀又平和,和着陈子林老师的绘画,两者相得益彰。

  张先生的字还有与众不同的,即他的字是左撇子字。对这左撇子字,他自怨自艾,说是别扭,与“乾隆爷”的下笔有转无折不同:“我是板滞,笔画直挺,转不过来,勉强转,也扭曲难看。”可是看客们,千万不能听行公他老人家自己说,听他说就等于放烟雾弹,因为他不是老干部退休在家无事找事上老年大学的那种,他是清光绪三十四年戊申十二月十六日,即公元1909年1月7日生人,一上学捉的就是毛笔,之后上红楼时的北大:“年轻时候考入北京大学,语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能不受当时考古学风的污染,信而好古。古很多,其中之一(就个人兴趣说是大一)是书法,间接是爱,直接是疑,既说不清楚怎么算好,却又想弄明白,怎么算好。方法非一,如看讲书法的书是重要的。我想,另一种也许更重要,至少同样重要,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即自己写写试试。于是对着各种碑帖,涂抹。总有几年吧,也不无所得,其中最宝贵的是一种认识,或说领悟,是一定写不好,原因想当来自天命,即左撇子。”看官,这里交代得很明白,他的字一是左撇子用笔,从小就是左撇子。二是从小练就的左撇子写字真功夫,而非如现在家长,一见娃写字用左手,赶紧就呵斥整改,硬要将左撇子改成通常的右手,扼住了天性的正常流露发挥。尤其是在红楼时的北大下茬写,那时的北大迥非如今的北大,大师云集,无论是学问抑或是视为学问馀事的书法,或与书法有连带的其他种种,任一个皆非庸手,而他则是诸位大师的门下弟子。南帖北碑,他却谓之“涂抹”。三是还看书,即有书法理论指导,理论加实践,悟性,这所得自然非同小可。再看他自己的字。我处的一幅楷书“戒定慧”,结体是楷书,用笔是唐楷加汉隶,运笔是端正的楷书夹带行意,行云流水一般,磊落轩举圆润丰盈中透出遒媚典重阒然静寂之态。诗是行草,有行有草,字有繁有简,畅达豁朗中隐隐地透出拙、涩、古、逸来。匾是行书,庄穆雍熙,温柔敦厚之外,还有庙堂气氛,应该是书斋中包荒万物融汇万类的气象。而他的字的生拙劲却是右手字没有的。至于一般的人追求梦想的学者字书卷气,他不用挣扎着狠着劲追求,本来就弥漫在字中。八九十年的书岂是白读的?一般人等闲哪到得了这种地步!其实,求他写字,我不是早行者。据他苦哉苦哉地叫苦连天:“不幸人之命比天之命更厉害。有些相识的,还有不相识的,凭幻想,以为老朽都能写毛笔字,于是以各种形式发出雅命,求用宣纸写点什么。”掐指,他写此文时,我还懵懂着,我求他时,他的《负暄三话》正出版或刚出版,可我看到时已到1996年7月6日,书诞生已两年了。可不幸而被他言中,我也属于他说的发出“雅命”的人之一,不好意思了!我就是顽固地认为老先生都能写毛笔字的由不相识到相识的人之一,尤其是他这样的文坛耆宿,焉有写不了毛笔字的道理?只是没想到竟然写得如此高明而已!好在他未推辞,今日窃喜的是,那几年可能正是他笔兴大为舒发的时候,所以我处已有的几幅篇篇上好,也许蒙先生错爱,他写时用劲用心,我才得此收藏的机缘。

  我说“那几年”,是看到他另一篇写书法和自己写字的《学书不成》,一开篇就说是1992年底,清偿书法的笔债。我猜测,这1992年前后可能是他写字较多的年头,因为明眼人看他不只是能写,且写得特别纯净淳厚,法度谨严,尤其是字中透露出来的那一种醇和温雅,不带世俗油腻垢圿气和市井功利气,现出老一辈读书人的本分和天性,等闲已经难以见到,真是寥若晨星稀若麟凤。他写字讲究筋骨,探索手力的奥妙,这是已经把字看到骨子里的大行家的勘破中国书法真谛妙诀的通天眼,海内外具此眼力的人已经极少。钱大昕谓:“观书眼如月,罅漏无不照。”张中行先生对书法就是这样。他那么大年龄,字还写得那么润泽,有姿态有风骨有清雅秀慧之气,也真是难得。他总是自贬自嘲,说写出的字难看,说启功先生的字好看,可是总有相识或不相识的人命他写字,这些人“瞎眼而加瞎猜。瞎眼者,丑而亦以为美也;瞎猜者,以为既老朽必能写毛笔字也。”其实他肯定这些人看上他的字是 “双瞎。”时过境迁,10年如流水,回头望,我以为都是双明,眼明,心明;字好是一,老先生(老朽)果真必能写毛笔字是二。当时我也不懂他的字有多好,又有多大的艺术加学术价值,只是敬佩他的文章,见了他的书就买,买不到就远路求邮递,心里想,看了这么多的铅字印刷品,没有几件以后可以称之为手泽的他亲手写的字句,学来学去,也学不近身边的,而有几幅手书,朝夕在眼,立即就感到离得近多了,亲切。心痒难煞,于是眼巴巴地求索,根本想不到老人家的字后来还被展览,排队列名,竟然在一大批前辈学人之首。又先后见到他为《京华奇人录》题的书名,为《光明日报》写的“图书评论”专刊刊头,竟然在精装本的《张中行选集》前还有一幅彩印书法,不由恍然大悟,先生虽然说这不行那不行,其实心里还是自矜得紧,不然也不会把他的书法印在前面,供人瞻赏。他说的《学书不成》也很真诚,是真话,虽然不是放的烟雾弹,但千万信不得,不然就失去机会了。至于我,愚公移山,感动上帝,算是歪打正着而已。丝毫没有打劫、巧取或揩油的市侩念头。心中窃喜,幸何如之!

  算一算,先生也近百岁期颐之龄了,真了不起。他的人已到了圆融之境,他的字也早就鹄现出了圆融的寂灭或不寂不灭之境。“丰镐之民,有先王遗风,勤稼樯,务本业。”先生一生都是务本业,一个很合格的读书人的本业,就是好好读书著书,并身体力行,心不旁骛别营。我唯愿能追随先生之后,在先王的丰镐故地上务本业,唯此而已。回头一看那“丰镐庐”匾额,正熠熠地闪烁着老读者的墨韵神光。

  转眼间,张中行先生去世已经一年多了。至此,我曾亲接清芬的出生于前清的老人一个都不在了。然而先生的手泽犹在,则是永远的怀念。

  丁亥大寒日唐长安玉蕊观


美术报 副刊 00040 我和张中行先生(下) 2010-05-15 nw.D1000FFN_20100515_7-00040 2 2010年05月15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