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与政治“合谋”
■中国美术学院 连 冕
上期议及手工劳动和当代社会,特别是由其所见之“威权”与家庭间的一些问题,于此则有意从个体与政治的层面再做些可能的展开。
在“王权”的旧日里,现代所称之“艺术家”同所有依靠“手”而谋生的人一样,都是皇帝治下的“工匠”。只有社会解放了,统治与被统治、垄断与被垄断的关系破除了,人可以自由地凭借劳动获得维系生命的物质时,方能彻底走向以精神为最终归宿的“美”的自由存在状态。
古代工匠不仗“嘴皮子”、“笔杆子”过活,仅靠双手。中古以来各时期,嘴和笔是社会的中上层,手是下层。中上层的组织模式是文官系统,而下层呢?则是行会和行帮。不过,封建制确立后,社会组织和经济模式的重点都被紧紧牵牢在由“嘴与笔”负责删削而形成的礼制框架内。在相当程度上,传统手工经济之长成更是依附于传统文官系统:前者的原始性、自发性都迫切需要“中上层”的支持,大的社会制造、分工也是在“中上层”的默许,甚至是“鼓励”下展开、完善的。比如,中国陶瓷烧造的几个高峰,无不与皇家、文官的鼓励和监管紧密关联;染印丝织、牙角雕刻等更精英化的工艺品类,也充满了“嘴笔”与“工匠”的默契“合谋”。
如此论之,中国的手工和个体经济就没有自身独立的发展天地了?那些民间碗罐、花布纸扎、社火游艺等倒是都成了“帝王意志”的承载物了?
回答这两个问题,则需要认真分析一下人们早已用惯了的社会分层和分工语汇。即如果社会的分层是恒定、坚固的,就像区分经济时只一味讨论手工、非手工,个体、非个体,这都将不合规律。事实上,仍以传统陶瓷烧造如清代景德镇为例,早就出现了大规模、流水线式的分工行为,当地珠山御窑厂的规模和工种更是庞杂得今人难以想象。同时,为了保证制造水平,御窑厂还将一定的工艺技术、订单任务转与民间,形成“官搭民烧”的生产链。民间工匠早已成体系地服务于宫廷,进而推进了“造物-政治”关系向社会纵深的渗透和发展。两者间的关系,是政治侧重于对人群进行精神分类,而手工劳动更偏向于对自然物进行物质总结。
那么可能的解答重点或在于,手工自然生产和社会人群的原始运作只是一个问题的几个方面。随着技术不断熟练、认知不断增加,有计划、成规模地加工、制造和交错地进行的政治操持逐步成为人群间的关系主流。制造与政治的结合逐渐开始排斥所有原始的内容,并最终为不同的人群订立下专门或即专业的社会“范式”,进而催生出了新的“现代性的”世界。若就古代论,它们其实已不再是传统政治分析所说的,只为王侯将相服务,相反连同手工劳动这个抽象的概念本身,都在为一种“合谋”下形成的“社会潜在价值”,不分彼此地先后献身。然而,古代社会发展最终走向了自我封闭的圈套,盲目又朴素地骄傲、自大着的工匠们,在怯懦的两面性之下,却几乎无法直接通过造物行为进入统治层。
目光回到当前,一股新的“国故”热潮方兴未艾,旧的社会价值正经历又一轮“被定义”的阶段。随之而来的,是处于现代民主及其分工边缘的种种人群和事物的“关系”,包括艺术及工艺的“跃跃欲试”。现代民主,尽管有着重大的历史进步价值,却不过是传统政治手段的某种延续,而手工与中上层系统间的“鸿沟”仍于“现代”的名号下未曾消弭。
旧时发达的祖师爷崇拜,是轻贱行业希望借助附会历史而推举名人、先贤支撑门面,这与现代艺术及工艺、设计界所谓明星效应、官员效应等并无二致。至于多不胜数的行业会馆,则是现代商会的直接前身。规模大小、层次高低与手工业或落后、或现代并没有必然的正相关度,要害可能仅在于其之价值观和世界观。
倘若设计厂商的目标是通过游说、献媚希望被选中成为“高级礼品”,就像一家日用陶瓷公司,通过使用大量廉价劳动力,卑躬屈膝地翘首企盼打入所谓“贵族阶层”,这终将与那些只会服务帝王的荒唐“嘴与笔”,或者是在权势面前战栗并讪着脸的小手工业者完全相同。
在现代的“民主”之下,“上升之路”倒是打通了,可艺术与人性的自由价值,却永将沦为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