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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46版: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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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欲静,忧未歇

——《周思聪画集》序

  心欲静,忧未歇——《周思聪画集》序

  ■郎绍君

  1981年5月,周思聪到四川大凉山访问写生。天赐良机,她发现了一片好像从来就属于自己的“领地”——彝族妇女和她们的生活情状使她深心触动,感到一种由衷的惊喜。她画了一批洋溢着灵感的写生。归来后,就在画《矿工图》的同时,她开始了彝族女子系列的创作(“彝女系列”不是画家的命名,是笔者为行文方便杜撰的。不过,这批作品无论从形式到意蕴,都自成系统)。这一坚持了若干年的系列作品,标志着周思聪绘画的新阶段。

  强烈的社会性主题转向了平凡的生活性主题,对庄严崇高的关注转向对平朴清隽的倾心,形式风格的朴茂浑厚也过渡为细腻俊逸。精神方面,则由直感人生深入到咀嚼人生。在此之前,她偏重描绘再现,情感强烈而单纯;在此之后,她偏重抒发表现,情感内敛而复杂。从《人民和总理》到《矿工图》,经历了把遮蔽着的个性敞开的过程,至彝族女子系列才回到个性。

  换言之,由整个文化环境(包括教育)造成的创作与气质自我相分离的状况,又因文化环境的变迁和艺术家的主动寻求而得以克服,趋于统一。在周思聪的艺术历程中,这是一次深刻的自我超越。

  彝族女子系列断断续续画了10年,画家的兴致未衰,好像不是周思聪捕捉了她们,倒是她们抓住了周思聪。但画家对她们的生活情景和喜怒哀乐的描述,实在也并不广泛细致,大抵是拾柴、收获、采果、放牧、携子、幽会等。

  与其说画家在不停地反映她们,莫如说在不断地借她们抒写自己的情怀。系列中常见的荷物女形象,就最为典型。荷物女(或曰“负重女”)最早出现在1981年春画的一件描绘藏族妇女的作品里,当时周思聪还未去大凉山。从大凉山回来创作的第一件重要作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画的就是两个背柴的彝妇。野旷无声,暮色苍茫,她们在归途中歇脚喘息,老年妇女坐地,中年妇女倚立,满面疲劳,似乎在沉思。1981年后画的各类荷物女,多孤独一人,或在秋风时,或在雪夜中,或在草地上,大多是拾落叶、背水、行路……她们有时变成藏女,弓身负着大木桶,在高原上跋涉着。负重女们总是身处空阔的原野,云天低垂,尘路漫漫,独立移步,艰难而无怨。

  这是少数民族风俗图画么,不是。画家在这些反复描绘的小景中暗示着一种特殊的精神感受。这感受不仅来自作为客体的彝族荷物女,也来自创作主体的深层心理。它积淀着对默默忍受命运、甘于人生艰辛的女性劳动者的一种深隐的关切和眷念。作为女性艺术家,周思聪会有关注女性的自性意识,但这似乎不是主要因素,主要因素来自她的经历、性格,尤其是早年记忆。她曾说起她的母亲——一位有文化教养,却把全部心血奉献给丈夫、孩子,默默忍受生活苦辛,以致过早地耗损了自己、悄然离世的母亲。小时的周思聪知道母亲背地里忍饥挨饿而把粮食让给他人的事情,却因为听母亲的话而为她保密。每忆及这段往事,她就有一种难言的酸苦和负疚心理。

  荷物女形象的创造,无疑与这一深埋心底的情结有关。历经人世沧桑,又经过审美的洗礼,她的寄托有了更大的普遍性,但那作品的内蕴是悲、爱、创痛、崇敬还是遗憾、喟叹,只有让细心的观者去体味了。

  毫无疑问,荷物女与周思聪自己的生活经历也有千丝万缕的牵系。作为上世纪60年代的大学毕业生、中年母亲、事业奋求者,她也长期负重,也曾像彝女那么劳顿、忍受和喘息,甚至也有过她们那样的木然和自足。以真诚的心画真情的画,总不免要把自己投影于作品的。

  时间距离会使人的心境变迁,映射着心境表现的作品也会变化。如荷物女,从1981年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1987年的《落木萧萧》,就有明显的不同。在前者中,人物是绝对主体,墨色凝重,其压抑还与《矿工图》有相近之处。至后者,人物变小,景色开阔起来,大块的墨团和深重调子变为淡墨淡色。荷物女倚树歇息,身后林木疏疏,落叶飘飞。

  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一作品中,画家集中于形象的细致刻画,实的描绘多于虚的想象;在《落木萧萧》里,画家着意于情景交融的创造,清远的回忆多于实近的描绘。一个强调直观切入的沉重感,一个则把沉重感纳入美的观照。其他晚些的作品,也增加了相对优美的、轻松的成分,出现了踏歌、采果、谈情、玩耍等欢悦的主题。如果把彝族女子系列和《矿工图》做个整体的比较,还可以看到画家心境的阶段性落差:前者的强烈、沉郁、疾痛和压抑慢慢转化为后者的平静、空漠、优雅和忧郁;夜海般沉默的悲悯变为夹着苦涩的清寂歌吟。

  最近有机会品读了周思聪近10年的主要作品,很有感慨。周思聪虽是大家熟悉的画家,但对她的绘画艺术真正了解并认识到它的价值的,似还不多。这篇品读略记想在述评画作的同时,描述与作品风格演变相对应的画家内在世界的历程,这对理解画家和画家创作的意义,或许是重要的。

  

  未完的悲歌

  创作于1980年至1983年的《矿工图》,是一套没有完成的大型水墨人物组画,一曲未谱完的浩浩悲歌。

  《矿工图》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中国东北为背景,以矿工命运为主题,已完成《王道乐土》、《人间地狱》、《遗孤》和《同胞、汉奸和狗》(最后一幅与卢沉合作)。这是自《流民图》以来用中国画形式揭露侵略罪恶、呼吁和平与人道的最主要的作品。它的出现,改变了《流民图》40年来几成绝响的状况。蒋兆和画《流民图》年近40岁,周思聪创作《矿工图》则40初度——都是在体悟了人生三昧的中年。而师生相继,青出于蓝,正堪为画坛佳话。

  《矿工图》的产生非出偶然。首先,是新时期改革开放的环境——在以歌颂英雄人物为准则的年代里,像这样赤裸裸揭示苦难的作品只有被批判的命运。

  第二,是画家深入访问了辽源煤矿,对那幕历史惨剧有了感性化的了解。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周思聪素有倾意悲剧的情怀,使《矿工图》的创作成为一种内在要求。早在中学时代,温静寡言的周思聪就钟爱珂勒惠支,常为珂氏笔下那些因痛苦和仇恨而扭曲的形象所动容。1956年,当丸木位里、赤松俊子的《原爆图》在北京展出时,刚入美院附中的周思聪站在那些畸形的受难者面前,全身心都震撼和战栗了。直到25年后访日,她第一个想拜访的就是丸木夫妇。从珂勒惠支到丸木位里,这些创造悲剧作品、具有鲜明表现主义特色的艺术家每每使她激动,正透露出她的个性气质和心理意向。《矿工图》的创作是她走出“文革”状态、迈向个性选择的决定性的一步。

  第四,《矿工图》创作之时,恰值“伤痕文艺”兴起之际。对“文革”浩劫痛定思痛的回顾和反省,也无形中成为《矿工图》运思动情的“酵母”。换言之,《矿工图》所抒泄的,不只是对矿工,也是对一切无辜受难者的同情;所控诉的,亦不只是灭绝人性的日本侵略者,也包括一切世间的残暴与不义。

  《矿工图》艺术上的特色,需从与早期作品的比较中获知。早期作品如《人民和总理》(1979年)曾以特定的历史情感唤起千万人的共鸣,但它的视觉方式仍属于60年代至70年代流行的写实画法,限定于瞬间情节、焦点透视和造型的准确生动;创作主体的个性还被遮蔽着。  

  《矿工图》的造型虽仍以写实为支点,却大胆加入了变形。这些变形强化了受难者外貌与精神形象的真实,也突出了画家激奋的感情。作品结构上的最大特征是引入分割与拼贴,利用形象的重叠错位,突破瞬间情节,造成不同时空的并置、挤压和支离破碎的效果,群像塑造和气氛描绘比早期作品更深沉、浓烈。受难者如坑道里的掘采者、被压弯了腰的码头工、讨饭老人、残肢少年、没有奶水的母亲、被遗弃的孤儿,以及数不清的仇恨目光、麻木的脸、痉挛的手、横躺竖卧的尸身等,都以其自然、真实和内在性牵人心魄,并统一在阴残黑暗的情境中,使人想起珂勒惠支的《农民战争》。

  但《农民战争》里的人群是一股复仇的激流,充满着北欧式的疯狂;《矿工图》却是一片沉默的大泽,东方式的忍受还不曾燃成熊熊烈焰。珂勒惠支在深广的母爱里裹着刚猛强悍的丈夫气概,周思聪的哀愤虽也蕴涵着勇毅,却更多血泪交织的控诉和沉郁的悲悯。

  《矿工图》未完成。周思聪自己说感到“力度不够”。我想,这“力度”不是尺幅和笔墨形式方面的,大约是心理上的。作品揭示的历史苦难及其惊心动魄性,需要画家巨大的意志与心理力量。周思聪太多柔肠,太多同情心,她似乎难以忍受从自己笔端流淌出那么深广的痛苦。其实,这“心理障碍”是可以克服的。

  要体验和创作一幕史诗性的悲剧,必定要历经精神炼狱,还要得到一种精神的升华,其中最要紧的是通过对痛苦的承受获得一种形而上的感悟——一种比单纯感受痛苦和罪恶更内在深沉、更能触及人的尊严和本质的体验。唯有这种体验才能赋予悲剧以崇高性和精神力度,并超越单纯悲悯的情感。《矿工图》的不足和辍笔,大约与画家未能充分获得(及追求)这一体验有关。

  诚然,宁辍笔也不求勉强完成,表现了画家的真诚,也表明她要另行寻找——寻找与自己气质个性更契合的主题和视觉方式。

  彝族女子系列的每一件作品都远离熙攘的人群,都把主人公置于流动而辽远的自然怀抱里。没有罪恶与虚伪、激狂与不安,只有劳作与自足、无声的叹息和沉思。如若说这传达了什么境界,那绝不是宗教的冥想,也不是士大夫的超然脱俗,更非近代人的名利场。若说它显示了一种性格,这性格必是沉静而质朴,内里又埋着孤独与自信。若说它只表露了画家的心绪,这心绪或澄如秋水,或淡如春池;时而宁静,时而泛起微波,而不见《矿工图》那般的激浪翻滚了。

  这片被画家的感觉和心灵浸润了的土地,只是周思聪的。

  (下转第48、49版)


美术报 画家 00046 心欲静,忧未歇 2010-08-28 nw.D1000FFN_20100828_2-00046 2 2010年08月28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