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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海中一支青莲

——卢沉及其水墨人物画略说

  墨海中一支青莲——卢沉及其水墨人物画略说

  ■刘曦林

  甲申正月初二(2004年1月23日),接老友樊杰电话,言卢沉先生于晨七时三十二分平安地走了。近几年少有的鞭炮声没有惊扰他的魂灵,在此前一周已经失去了知觉的他就一直没有醒来,是天公安排这位苦恋着人生的艺术家又过了一个人间的春节。此时,距周思聪去世整整八年。

  正月初四上午,与友朋同去先生的平西府故居吊唁。客厅内设有简朴的灵堂,圣洁的百合花簇拥着他的一幅黑白照片——头发与一字胡须黑得如同重墨,就如同他的为人。其同庚同窗老友朱乃正挽联曰:“心底清澄见率真,笔端黑白自分明”,最是传神。照片中的他依然在“尘楼”里笑看尘世,仿佛正与你倾谈中国现代水墨人物画。

  卢沉为人爱憎分明、心底透明,治艺亦观点明朗,目标明确。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已是享有大名的杰出的中年画家,他不满足业已取得的成就,曾感慨地说:“至今为止,我只有失败的记录,失败的经验使我不敢轻信。即使能到古稀之年,也只有十几年可供奋斗,‘书生老去,功名未就’,难免有些忧虑。”卢沉确是在忧虑中度过了这最后的十几年,他自己的病体、比他更重的思聪的病、思聪的早去,以及对事业的追求,像一座座山似地压在这位男子汉的肩上,竟使他在69岁未及古稀之年放下画笔,未能迎来大器晚成的年纪。一位才人早逝了,一些庸人却赖活着,这人世有时是这样残酷得没有公平!

  其实,卢沉是有些过谦,甚至于对自己的艺术有些过苛了。他哪里有那么多“失败”,他的每一个脚印都曾达到时代的最高记录。在艺术的途程上,卢沉经历了情节性主题绘画、现代水墨、写意性人物画三个阶段,每一个阶段都有闪光的表现。

  

  一 “机车大夫”与红色经典

  卢沉艺术的第一个阶段是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中,即“文革”之前的近十年时间,乃青年卢沉欲立之年。卢沉于1958年自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毕业,先后于美院附中及美院中国画系任教,以情节性主题绘画于水墨人物画坛崭露头角,其代表作为《机车大夫》。此作以机车修理工人送走刚刚修好的机车为情节契机,塑造了老中青三代机车工人朴厚的形象。画中做揩手状的老师傅,半蹲半跪吸烟的中年工人等形象尤其朴实可亲。它在构思上的妙处是并不直接描绘机车大夫们为机车“诊病”的情景,也不直接出现“病愈出院”的那辆机车,只以弥漫在车轨上的一缕飘动的烟,间接地使欣赏者想到那辆奔赴交通运输第一线的机车已经出发。它在当时参加了第四届全国美展,是当年表现工人形象的红色经典优秀作品之一。虽然水墨人物画技巧远不及后来精绝,但已十分和谐完整。虽无自觉的现代感追求,但右下角的铁轨形成的不等边三角形,背衬机车的方圆对比、黑红对比已经显示出他对平面构成的偏爱。而此画更深层的意义却在于再一次证实了传统水墨人物画完全可以在题材、情思和语言的转换中成功地表现现代化工业题材、塑造现代工人形象,使虚无主义者和保守主义者双双因之敛言。当然,卢沉为此画付出了超常的劳动,他要去长卒店体验生活,又趁暑假精心绘制。据其学生张志中回忆,曾亲见卢沉在美院附中三层楼的一个教室里苦心孤诣于此画,竟半个多月没回家,卢沉的老母亲,曾为他送去热乎乎的鸡汤,此情此景甚为感人。

  卢沉始终不积极主动地出版系统的画册,笔者尽管与之甚熟亦不便在他病中翻阅其旧作。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其成就决不限于《机车大夫》。据笔者所知,他1959年所作的宣传画《节日来了》(署名卢炳炎),被史家认为是“注重用色的匀和及色线的节奏的宣传画”。它和年画相似,而受到老百姓的喜爱。另一件作品是他对《当代英雄》的参与。此画的素描稿和完成稿作为年画发表后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反响,是应该列为红色经典的作品,此画原作在哪里,对我一直是个谜。1999年笔者主编《二十世纪中国美术》大型画册时,数次到中国美术馆库房选画,忽然发现墙角有一卷画,打开一看竟是此画,当时如发现文物一般有说不出的兴奋。据孙滋溪先生回忆,他1959年10月采访全国群英会后有此构思,并在中央美院附中建议业务教师集体创作一幅大型油画,为了赶在1960年“五一”节前展出,先画素描稿,之后又据素描稿改绘为绢本工笔重彩画,15位合作者中卢沉为主笔,此画作为年画创1960年年画发行量纪录。1999年入选《二十世纪中国美术》时,归入中国画,仍依原署“中央美术学院附中业务教研组集体创作”。

  一件如此具有时代英雄主义精神的力作,以因透视而呈梯形的红地毯为主色块铺就了这巨画的“地”,又以两根巨型圆柱撑起这巨制的“天”,无论从形式构成上还是从精神层面上都相辅相成地达到了相当的高度。这其中必有卢沉的心血汇入那集体的智慧,并以这集体的智慧使之体现出当时艺术家的最高目标——亦即毛泽东所主张的“革命的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的统一”,为美术史留下了那时代的典型艺术样式。

  当然,卢沉的艺术思维并未限于红色经典的创制,在20世纪60年代初,文艺政策曾得以调整,艺术家们大多意识到他们自己应有艺术的“自留地”。据卢沉的学生回忆,“1963年初夏,在北京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的走廊里,展现了一批带着江南水乡清新水气的人物画,那些至今难忘充满灵动鲜活和浓郁江南气息的作品将年轻的我们带入了一个遥远的如诗如幻的审美梦境。那批作品让我们认识了28岁的,长于苏州的,有着一双善良清澈眼睛和内在柔韧个性的卢沉先生。”这段话披露了卢沉的另一面。如果说这充满江南水气的清新灵韵是卢沉的本真和艺术个性流露的话,《节日来了》、《当代英雄》、《机车大夫》更多地显露了他的才华。虽然《机车大夫》昭示了他水墨人物画的前途,但艺术个性基本上被隐蔽起来,几乎全部无私地服从了公众的审美需求,尤其在《当代英雄》中几乎看不出这位主笔的笔痕。它并非不是精品佳作,甚至可以说彼时的集体创作是充分发挥众长以提高艺术质量的法宝,然而这种“无私”的群体意识在艺术创作中往往是艺术个性、艺术规律的对立物,不宜轻易提倡。从构思方式来看,尤其《机车大夫》显然受苏联现实主义情节性绘画影响,艺术语言亦多融入西画塑形之长。这些正是卢沉日后反思的一个课题。

  

  二 《清明》与现代水墨

  “四人帮”反革命集团被粉碎之后,卢沉和整个中国一起进入了一个反思和务实的时代,或者说进入了一个艺术规律的苏醒和市场诱惑并行的时代。卢沉和周思聪同是他们那一代人思想解放的先锋。但他从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的二十多年中,其艺术观念和艺术表现的转变又有着渐次性的演化。

  1977年卢沉与周思聪合作《清洁工人的怀念》,1978年春卢沉作《月光如水照缁衣》。前者以清洁工人夜半得到周恩来总理的问候为情节,后者为鲁迅肖像。这两件作品体现出的共性是,对文化专制主义下艺术思维模式的摆脱,对自己崇敬的人物发自内心的表现欲望的实现;表现于形式的则是半工半写水墨人物画语言的灵动发挥。他自己说过:改革开放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那时候基本上我已经定型了,创作道路、创作方法、艺术思想,完全是当初学苏联留下的那一套。所以我虽然不是搞油画的,但基本上是按照搞油画的路子在搞创作,深人生活,搜集素材,打小稿,讨论构图,放大,先画素描稿,然后再制作,基本上就是这个过程。

  显然,《清洁工人的怀念》、《月光如水照缁衣》仍然是属上述思维模式中的优秀作品,是卢沉思想解放过渡期的第一批代表作。1980年的《摔跤手》,以装饰风加染高法塑形;1984年与周思聪合作的《草原月夜》,超时空的多情节平面组合;1985年的《塞上竞技图》,写实造型与抽象色块的运用,形式感日渐强化,是朝现代化水墨过渡的第二批作品。

  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卢沉已经明确地表示同意“国画要现代化”的趋向,并提出首先改变观念,打破旧框框,“要把中国民间的与外国现代绘画相结合”,在造型、构图、色彩上拓展中国画的主张。80年代末,卢沉的水墨人物画的现代化探索结出了一批成熟的果子。在他1991年出版的没有画题、没有目录的小画册里有几件小品,以浓淡枯湿之墨,红绿黄蓝之色,平面处理之变形,纵横交错之墨线,交织出一批抽象的作品,且幅幅不同,看得出他不断求新求异、变化常法的求索心态。他在一幅墨线与色块叠合的我称之为《无题》的一幅画上题了一大段文字并使之组合为一个灰色块,那题识道:线是线,面是面,重叠而又互相独立,如壁书,如儿童涂鸦。十年辛苦求索,东奔西突,年过五十仍似困兽斗。看似容易,而来之不易。1989年9月13日的顿悟之后第一幅,卢沉于尘楼面壁居夜深人静时候草此,志喜从此跳出苦海,进入圣地。这段题识生动地记述了他十年苦苦求索突然顿悟何为天真自如境界的心路,以及“跳出苦海,进入圣地”般的喜悦。有了这顿悟之后第一幅,也便有了第二幅、第三幅……然而卢沉并不把这些偶然得之的小品视为代表作,他更看重1990年的《清明》。在这件作品中,他充分发挥了空间调度的自由,画面上平置着不同远近、大小,不同角度、不同透视效果的各种人物和现代交通工具,并以持伞的老人为中心,表现了清明时节城市里的各种不同情境和各种不同人物的心象。整幅画以淡墨为基调,勾染、拓印并施,如同一篇十分理性的抒情散文,毫无写意地纵肆狂放,但那内在的忧郁的情思却深沉得扣着你的心魂,令人去思味画外的余韵。类似的作品还有《风雨近重阳》(1992),仿佛是《清明》的姊妹篇,因为图中那位大夫的形象较为真切,而使人想到在周思聪生病住院的日子里他那关爱亲人、关爱天下人的一片无绪的愁思。遗憾的是卢沉沿着这条思路精心制作的作品不多,只在20世纪末有两件较大幅作品:《苍穹》(136×204cm,1998年)、《广场》(137×236cm)。这两件堪称现代水墨人物画的作品,形式、语言又有些新意,但比较而言,《清明》与《风雨近重阳》应是卢沉现代水墨人物画探索的高峰,那正是他期望的“突破一般化”的、“独创”的“表现现代生活”的“非古非洋属于自己的东西”,也是重于“灵感式的设想”,充溢着人文关怀精神的作品。

  卢沉认为,“创新的关键是思路的突破”。“中国画的人物画要创新,至少在认识上要突破两个框框的束缚”,“一个是:人物画只能写实,不能变形”,“另一个框框是:创作方法只能是现实主义的”。《清明》所代表的,正是对旧有的情节性写实模式的突破,正是一种在超现实主义思路依然葆有现实主义精神的现代人物画的诞生。

  以上现代水墨人物画的探索,如同他也曾参与的周思聪的《矿工图》给予艺术青年以深刻的影响,但也遇到了各种非议和责难。卢沉自己在80年代初就曾坦率地说:这几年,我自己想得多,画得少。画了几张体现新思路的画,想变,变不好,有许多生硬、不协调之处。好心的同志劝我不要赶时髦、急于求变,风格是自然形成的。这意见原则上是对的,但是我不愿意重复过去。我是这样想的,宁可四不像,不能老一套。有新的追求,即使画不好,也比用老办法熟练地画几笔更合我的心意。现在我的画,许多人不喜欢,我自己也不满意。但是,作为新的思路,我依然很顽固地在探索。

  (下转第52、53版)


美术报 画家 00050 墨海中一支青莲 2010-08-28 nw.D1000FFN_20100828_2-00050 2 2010年08月28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