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览之余，以誌老眼幸福”

　　——吴昌硕读王蒙《水墨山水》

　　文/鲍洪权

　　元季四家，王蒙最富传奇色彩。生于富贵人家，祖上和外祖家皆是朝廷大官。王蒙一生或官或隐，晚年因为与朱元璋朝“胡惟庸案”牵累而入狱，最后死于明朝狱中。那是1385年的事情了。

　　眼前的这张王蒙《水墨山水》，上有吴昌硕的题跋。“癸丑秋抄，吴昌硕时年政七十”。那是1913年。相隔五百多年，当吴昌硕看到眼前这张画的时候，竟写上了“丙君鉴家，快览之余，以誌老眼幸福”的题跋。这种发自内心的羡慕与欢喜，是真实的，也是罕见的。

　　且慢！在继续解读这种羡慕之情时，让我们来纠正一个连吴昌硕都未曾识破的错误。

　　吴昌硕的题跋是这样开头的：“叔明为赵吴兴甥，其所作山水皆脱胎松雪……”“甥”，外甥，舅舅和外甥。赵吴兴即赵孟頫（号松雪），按此表述，赵应是王蒙（字叔明）的舅舅。不仅是吴昌硕，同样的记载还出现在其他的典籍中。《鬼巢稿》卷六《王叔明〈雪峰图〉》评语谓“笔法似舅松雪翁”；《图绘宝典》亦称王蒙是“赵文敏甥”。

　　事实并非如此。王蒙并不是赵孟頫之甥，而是外孙。

　　一字之差，误读多年！

　　查吴兴地方志，赵孟頫姐妹中，并没有嫁王氏者，而王蒙的父亲王国器，是赵孟頫的女婿。此为一。

　　其次，这种考证，不仅可以从赵家查证，同时，亦可以从当时的诗文唱和中得到印证。当时的大文学家杨维桢有《题王叔明画〈渡水僧图〉》有“叔明乃松雪外孙，国器，松雪婿”的文字。同样，大画家黄公望也不会弄错，他《跋王叔明〈竹趣图〉》：“叔明公子，文敏公之外孙也……”王蒙为赵孟頫外孙，实不会错。

　　吴昌硕的一字之差，并不妨碍我们理解他欣喜心情的原由，并不妨碍我们解读《松山读书图》。

　　《水墨山水》立轴，画心高54cm，宽28cm，为小幅水墨山水。画幅中心有主峰一座，层岩叠嶂，气势雄伟。画幅左下侧山脚下有茅屋数间，流水潺潺，时闻读书声。右侧群松茂密，一老者担架行走。整幅画面营造出“隐居山水”的特点。画面左上侧，上书篆体“黄鹤山樵王蒙画”七字①钤“王蒙印”、“叔明”二印。《水墨山水》以高远构图，写长松高崖，临水草堂有士人静坐读书。山峦表现所用的解索皴与苔点，已臻于非常老练。

　　从王蒙存世的作品来看，《水墨山水》应为中期之作，有以下几点可以佐证：

　　一、王蒙34岁隐居杭州余杭黄鹤山，为元顺帝至正元年，即公元1341年。“黄鹤山樵”号的启用，也即1341年后的事。《水墨山水》题款直接用“黄鹤山樵”，作画时间应该在1341年之后。

　　二、此画与上海博物馆所藏《春山读书图》有相似之处，近处也是松树缠绕，草堂读书，远处也是高山大崖；所不同的是，主峰山头画法不同，《春》图取法郭熙，山头繁密，浓厚苍郁，而此图取法巨然，平坦开阔。而从树的画法及山石的皴法比较，应属于同一时期的相近之作。最为显著的特点是两幅作品中王蒙的“解索皴”已经有自己的明显风格。

　　三、王蒙59岁（公元1366年）画名作《青卞隐居图》②此画与1365年的《夏山高隐图》被认为是王蒙的精典之作。从笔墨的繁复与技法的成熟来看，《青卞隐居图》和《夏山高隐图》的成画时间要比上博的《春山读书图》和本文所指的《水墨山水》晚。即《水墨山水》不会晚于1365年。

　　以上所列，《水墨山水》大体应该是1341年至1365年之间的作品，也即王蒙39岁之后，58岁以前的作品。

　　冯晓贞先生在《王蒙山水画艺术风格嬗变之研究》中提出了上博所藏的《春山读书图》一类作品的意义，他指出这类作品区别于王蒙早期临摹的赵孟頫平远一类的作品格局，开启了以长松高岭式布局的先河，在图式、内容、思想、意境上都有了新的变化，形成了个性特征的艺术风格。

　　比较研究，《水墨山水》与同一时期的《春山读书图》一样，提供给了我们一个信息：画家在寻求静、幽的环境与心灵表现的同时，在以高远为主的表现基础上，正在寻求更深层面的技法与心灵探求，而技法上的逐步完善，面貌风格的日渐自我，注定了日后《青卞隐居图》、《夏山高隐图》作品的出现。

　　我们接着说吴昌硕的欣喜与高兴。

　　丙君先生拿了这张《水墨山水》请吴昌硕题字，他看了一眼，心里蛮开心。画是一张好画，再一看画上的收藏印是“吴云私印”③，此画是经过大收藏家吴云先生所收藏。

　　好画，经历过好收藏，如今又要题字，那得好好想想了。题什么好呢？

　　吴昌硕略加思考，提笔有了如下的跋文：“叔明为赵吴兴甥，其所作山水皆脱胎松雪。而其巉岩驰骋之处，若驾松雪而上之。叔明画在元季已属威凤祥麟，阅数百年而得归。丙君鉴家快览之余，以誌老眼幸福。癸丑秋抄吴昌硕时年政七十。”

　　“元季已属威凤祥麟”，历数百年而得一见，吴昌硕也是“老眼幸福”。读至此，“甥”与“孙”已不重要，我们除了对艺术家渴求心情的理解之外，更有理由相信，这实在是一张不可多得的王蒙精品。

　　注释：

　　①元四家中，王蒙在画中落款最为特别，且变化很多。除了自题画名外，还喜好用小篆写画名、落名款。如《葛稚川移居图》、《惠麓小隐图》等等。关于王蒙署款，详见王克文先生《王蒙绘画的审美风格》一文。

　　②王蒙在不同时期画过《青卞隐居图》。第一次是在1346年4月，39岁时作《青卞隐居图》；第二次是在1366年4月画《青卞隐居图》送表弟赵麟，画史所载一般指后者。详见张光宾先生《王蒙年表》。

　　③吴云(1811-1883)，字少甫，号平斋，清代著名金石学家、藏书家。曾任苏州知府。他精通金石考据、碑帖版本之学，收藏书法有朱熹《易系本义草稿》、赵孟頫《兰亭十三跋》等，为当时一流大收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