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面厅里遇王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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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征在八面厅写生 卢国良摄影 |
从义乌城出西门,驱车一刻钟,进入了风光绮丽的十里桃花坞,再逶迤前行,就到达了名扬天下的黄山八面厅。这座体现江南民居最高建筑成就的老房子,前临绿水环绕的黄溪,后枕苍翠叠嶂的纱帽尖山,坐北朝南,有花厅、门厅、大厅、堂楼及南北四座厢厅,共有八座厅堂,故曰“八面厅”。
草长莺飞的清明时节,这里游人如织。这个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以木雕、砖雕、石雕见长而成为中国建筑艺术史上的一颗璀璨明珠。我们到达的时候,门厅内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围着观看一位画家的现场写生。这位一头银发、神采奕奕的画家似曾相识,通过回忆终于记起,他就是中央电视台艺术人生栏目曾经播出过的著名人物画家王征先生。
从杭州西子湖畔专程来义乌黄山八面厅考察和写生的王征先生,就是为了一睹这座民间艺术博物馆的风采。在对艺术孜孜不倦的追求中,王征一生都在探索各种绘画形态中的人物特征,终于在传统中走出了一条自成面貌和体系的创作之路,确立了自己在中国画坛上的地位。
1938年4月12日,王征出生在浙江东南沿海有“三秋泽国鲈鱼美,十里林塘橘柚香”美誉的温岭箬横镇。浸淫在浓郁的儒家学术氛围中的他,小小年纪便表现出了在绘画方面的天赋。箬横镇上有个关帝庙,这是十里八乡唯一的庙会场所,也许是外公曾在这里守护打理,父母在庙里的简易棚中结的婚,王征和这个关帝庙接上了不解的情结。关帝庙里小戏台的顶篷上绘制着各类戏剧人物,尤其是庙门两侧木门上的武士,身穿铠甲、目光炯炯、两目圆瞪,甚是威武。在没有什么玩具的年代,在石板上勾画各路神仙是王征唯一的爱好,画佛像的油漆师傅也成为王征最崇拜的偶像。关帝庙是少年王征娱乐的场所,也是他的艺术殿堂。稍长,他就开始收集别人丢弃的香烟壳,拆开后一边是印制精美的图案,一边是白纸。贫寒儒子王征每天坐着小椅扑在高凳上依照香烟纸上的图案画画。就这样,手中这枝画笔一直握到今天。
少年时代,王征家里十分贫困,靠父亲替人挑水、在集市上贩卖雪菜的一点微薄收入维持生计。王征至今清楚地记得,母亲每次叫他去买肥皂,总是要反复嘱咐,别买多了,只要一块肥皂的八分之一就够了。所以,在每次洗衣服时,母亲只拿肥皂在衣服的领口和袖口上擦一下就放起来等下一次再用。王征自幼就已懂得替父母分忧,小学还没毕业,他的画已画得很好。有些人家成亲办喜事,会请他去画一幅《麒麟送子图》,然后拿一些糖果糕点予以感谢。懂事的王征一点也舍不得吃,总要拿回家去与家人一起分享。王征还经常替人画像,有些人会给几毛钱,也有些人会拿鸡蛋或其他土特产予以感谢,王征感到很高兴,他不是看重这些东西,而是在乎自己可以替家里帮忙了。所以,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把画画好,将来争取当个大画家。1951年,王征考入了温岭中学,但仅上一个学期后,家庭再也无力供他继续上学。13岁失学在家的少年渴望求学,一边参加当时乡贤陈师曾的精益读书社,一边参加镇上的劳动,数月汗水换回的60斤大米,给了他重新插班的机会。在这里,王征有幸遇到了美术教师陈曼声先生。陈老师毕业于上海美专,学养丰富,与王伯敏、夏子颐两位先生是同窗好友。勤奋好学的王征深得陈先生的喜欢和赏识,在得到重点培养的同时,还获得了多方面的帮助。在老师的指点下,初二时,王征就开始关注美术学校的招生情况。那年,暑假快结束时,他得到一个信息,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招了8名学生,其中有个人的名字很特别,叫傅小石。农村到处都是石头,所以,王征就把这个名字牢牢地记住了。一天,王征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决定给傅小石写信,向他咨询高中阶段有没有美术类学校招生。在寄信时,王征觉得应该寄几张素描过去请这个叫傅小石的人指教一下。于是,王征把信和这些素描卷成了一个筒,贴上二角五分邮资,来到了邮电所邮寄。工作人员看了后对王征说,“中央美术学院傅小石收”不行,你应该写上北京的地址。王征觉得有理,查到中央美术学院在北京的地址后,就把东西寄了出去。在焦急的等待中,没想到傅小石回了信,称赞王征的素描画得不错,并告诉了一个好消息,中央美术学院附中已从今年开始招生,是公费,共招了40名学生,进学校读书是不用钱的;同时傅小石还在信中告诉王征,在杭州的中央美院华东分院(中国美术学院前身)附中,明年也可能要开始招生,从寄去的素描看,基础和水平都不错,可能考得上。王征得到这些消息后,高兴得快跳了起来。更让王征欣喜若狂的是,傅小石还在回信中寄来了他的课堂习作,其中一幅用铅笔画的女青年人物速写尤为精彩,画上描绘了一个斜靠在墙边的年轻女子模特,动作悠闲,神态自若,脸、手部分刻画精致入微,这些习作成了王征学习的范本。就这样,两个中国的未来画家,在素昧平生的情况下,通过不断地书信往来,建立了密切的关系。
翌年秋天,王征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中国美术学院附中,他在第一时间就寄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了傅小石。远在北京的傅小石立即回了信,在表示祝贺的同时,还给王征在学习上提出了许多指导意见,使他深受启发。入附中,可以说这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这当然离不开傅小石的鼓励。同时,也与陈曼声先生的培养和引荐不无关系,正是他把16岁的王征介绍推荐给了王伯敏,让其扶持和关照。离家前夜,他父亲准备好一挑行李,一头是王征初中读书一直使用的小木箱,一头是零星的学习用品和准备路上吃的干粮。早晨天没亮家里给他做了满满一碗蛋炒饭,油光光黄橙橙地在菜油灯下的桌上摆着,吃饭时背后的老祖母和侧向的母亲四眼相注,希望他多吃一点。这情景与唐诗里的“临行密密缝,唯恐迟迟归”的情境没有两样。临出家门母亲再一次叮嘱他要照顾好自己,王征迈出家门踏上小桥就不敢回头了,他没有勇气面对祖母期待的眼光和母亲临别的泪水。
当时温岭县还没有通汽车,王征只能步行45华里到黄岩县的路桥镇才能坐上到杭州的汽车。他父亲是一位非常内向的老实人,平时没有多话,所以一路无语。从家门走出不到五里,在一个河塘边,王征的叔叔从水车上下来与他父亲搭话,这时王征才看到塘里一点水也没有了,底部挖了一个深深的大坑,周边的细流慢慢流淌过来汇集到大坑里,有一具水车就在大坑边车水。向上望去水车上边还有大坑,再往上看还有大坑,这就是说水就要通过这样三个大坑用三部长车往上车水,才能将河底的水盘到岸上的田边渠道,再分流到四处的田里。叔叔与婶婶说已干了一个通宵。王征说,叔叔你车水很辛苦,叔叔笑了笑说:“车水有什么苦,有水车是最高兴的事,我愁的是没有水车了,就完了,稻秧干了,这季就颗粒无收,到那时才苦了,连逃荒的地方都没有,人都要饿死了。”王征皱了一下眉头,把右手的小拳头捏得紧紧的,在心里暗暗下决心,这次去一定要把它考好,要为家里争光。
当他们赶到路桥汽车站已快到中午时分,父亲为他买了一张去杭州的车票,再到旁边的小摊上吃了顿午饭。父亲将身上的零钱全部摸出来塞到王征的口袋里,嘱咐他路上小心。路桥去杭州的车隆隆地开过来了,这是王征平生第一次近距离见到汽车,当时他觉得汽车的轮子太高大了,吓得他连连后退。当他坐上车回过头去看车窗外的父亲时,只见父亲双手拄着空扁担斜着头憋着嘴,夏日的正午阳光很强,晒得他父亲满头是汗。“隆”一声汽车开动了,他的耳际只听到“志寿(志寿是王征的小名)走好”,扬起的一阵黄土尘使他什么也看不见了,没有想到这就是永诀,也是他见父亲的最后一面。他到杭州的一年以后父亲去世了,年仅47岁。
王征离开故土,通过水陆辗转,终于在杭州栖霞岭寓所找到了王伯敏先生。王伯敏同样十分爱惜人才,他让这位来自偏远山村的穷学生住在了自己家里。那时王伯敏才30出头,是一个年轻的助教,一家三代人都挤在五六十平方米的房子里,本身已很紧张,还专门为王征安排了一个床位。王征没有辜负两位恩师的期望,顺利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附中。王征这个乡下孩子在老家都是光着脚板走路的,到了杭州才第一次穿上鞋子去上课,下课后同学们都说王征你怎么打赤脚的。王征说,我不是穿鞋子了吗?同学们的言下之意是他怎么不穿袜子。王征的理解是,穿了鞋子后还穿袜子,不是太浪费了吗?因为来自温岭乡下的寒门学子王征长到16岁还从来没有穿过袜子。所以,他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通过刻苦钻研,终于脱颖而出。就在二年级,附中的学生习作在上海展出,刘海粟先生亲临现场视察指导并撰文在《文汇报》上发表,王征与其他5位同学获得刘海粟的嘉奖;同年,王征的课堂素描习作《小提琴》同潘天寿、周昌谷、方增先等老师的作品一起刊登在了招生简章上,同时他还被评为优等生。附中校长夏子颐曾夸奖道:“王征这个学生家里最穷,而在学校读书却最用功,将来肯定会有出息。”
随着岁月的流逝,王征和傅小石在长期的通信联络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唯一的遗憾就是两人始终不曾谋面。终于有一天,傅小石来信说,他即将毕业,为创作《儒林外史》插图,要来杭州搜集素材,让王征于某日下午三时在西子湖畔的平湖秋月第六条石凳上等他。五年的鸿雁传书,今日终于得以见面,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情啊!王征吃罢中饭,拿着一本画册,早早地坐在了约定的那条石凳上。时间在慢慢地流逝,等啊等啊,下午三时过了,要等的人没有出现;四时过了,还是没有等到要等的人;五时又过去了,还是没有出现。不会弄错吧?王征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不停地在湖边走来走去,天渐渐地黑了,西湖的清波撞击着堤岸,虽不猛烈,却像汹涌的巨浪一样撞击在心上,他感到十分难受。这时,从远处走来了一个散步的老人,他坐在了相邻的一条石凳上,借着路灯打开了随身带来的一份报纸,王征下意识地瞟了一眼,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却把他吓了一跳,只见老人手上的报纸里一行大字映入了王征的眼眶:“打到右派分子傅小石”。顿时,泪水模糊了王征的双眼。自己的好朋友还是一名快毕业的大学生,怎么会成为右派分子呢?残酷的政治,必定剥夺了他的自由,这太不公平了!王征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样回到学校的。从此,王征与傅小石失去了联系。1963年,国画大师傅抱石莅临杭州饭店,参加王伯敏先生的《中国绘画史》评审活动。在此期间,傅抱石先生到中国美术学院做了一个讲座,十分精彩,使王征和所有入会者都听得入了神。事后,王征才知道,他失去了联系的好朋友傅小石就是傅抱石的儿子,真可惜,没有机会向傅抱石先生问问傅小石的下落。1966年底,王征争取到了一个去南京出差的机会,这一次他是下决心去见当年的老朋友傅小石。王征出了南京火车站,就直奔傅后冈,找到了傅抱石的家,没想到大门紧闭,任凭王征如何叫喊,就是没人接应。同样等到了天黑,才见到一位相邻的妇女走过。王征问她,傅抱石家里怎么没人?那位妇女惊奇地朝王征上下打量了一番后说:“年轻人,你快走吧!傅抱石父子俩是反动学术权威,早关到牛棚去了。人家是回避还来不及呢,你还来探望他们。”王征不得不悻悻离去,就这样,他又一次错过了与傅小石见面的机会。这次记者采访结束时,王征说,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与傅小石先生碰面,等创作完义乌名人100家后,他非去圆这个梦不可!
命运总是垂青那些勤奋的莘莘学子。1961年,王征以素描第一的成绩考入了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人物科,受到了周昌谷、方增先等老师的亲授。中国美术学院的艺术高度,是由为数不多的大师支撑起来的,并且无可争议地成为了永恒的标杆,能够身处其中,是一种天赐的机缘和福分,王征这些后学无疑是得天独厚的幸运儿。绿色的南山校园是产生经典杰作和走出一代又一代大师、学术权威及知名艺术家的摇篮。历史本来面貌是一种文化积淀,自然的绿色是人类生存的条件,而文化的绿色是民族延续的基因。可以说,没有绿色,就没有生命。无论是古老的石板路、爬满青苔的墙基、茂密葱茏的树荫,还是见证历史的围墙以及中西合璧的古老建筑,都能激发人们为艺术而献身。在这所宁谧的精神家园里,王征心无旁骛,日日临池,笔耕不辍,五年中不敢有片刻的懈怠,正是这种专一、韧性和坚守,成就了他终生的辉煌事业。
跨出大学校门之后,王征被分配到了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这里汇集了一大批国内最具实力的知名艺术家。刘继卤先生,还有同窗好友徐希等与他同在一个创作室,这一切都可谓是上苍的有意安排。出版社里珍藏着无以数计珍贵图录和中外文原版画册,使王征大开眼界。通过与周围这些亦师亦友的艺术家们共同切磋、相互学习,不仅开阔了视野,也找到了自己的主攻方向。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的这段经历,使他终生受用不尽。
由于根正苗红,后来王征被特招到了大军区美术创作室工作。风云变幻的时代,需要反映波浪壮阔生活的艺术作品。在整整十个寒暑里,王征潜心艺术,一气创作出了《八一风暴》、《窃国大盗袁世凯》(上下册)《孙中山》、《雾都十三夜》、《王牌军的覆灭》、《虎穴逃生》、《蔷薇爆炸案》等闻名中外的连环画,其艺术成就早已载入当代中国美术史册。
1988年,王征转业回到了杭州工作,并担任一所工艺美术学校的校长。在教书育人的同时,他受国家文物局选派,参与了山西永乐宫壁画复制工作。永乐宫壁画集历代壁画之大成,直接沿袭了以吴道子为代表的唐代正统派的绘画系统。三个月的时间,王征白天为永乐宫复制壁画,晚上潜心研习,面对瑰丽的永乐宫壁画兴奋得忘却了疲惫,当时已50余岁的王征,每天只休息五六个小时,他为永乐宫留下大量的复制品,至今仍留在永乐宫墙壁上供游客欣赏。三个月的潜心研习,使王征掌握了传统艺术的精髓。一幅幅宗教题材绘画使他领略到从吴道子到元代民间美术高手艺术的真谛,亲身感受到了中国传统艺术震撼人心的伟大力量,他又大步进入了另一个全新的艺术创作领域。在以后较长的一个时期内,王征马不停蹄、夜以继日创作了一点八米乘以零点八米的《红楼梦图》、《三国演义图》、《金瓶梅图》、《世外桃源》和普陀山南海观音大殿壁画稿、六十米《丝绸之路》、七十米《朝圣图》等一系列传世之作,在整个中国画坛上引起了轰动,人们为他的精构巨制大画而折服。
随性而率真的王征,在画家群中颇有人缘。别人有什么烦恼事,都要找他诉说;人家请他帮忙,只要他能做到的,都会全力去做。王征对师友也特别重情谊,每年夏季,他都会约王伯敏、周沧米等老先生去旅游胜地山东石岛度假。而对自己的生活,却十分简单,除了整天画画,他不会发短信,不会用电脑,甚至不会调整电视频道。虽然朋友很多,但不善应酬,不喜欢在餐桌上消磨时光,这大概与他长期在军营生活、养成了简洁的作风不无关系。2006年的春天,王征受中国美术学院派遣,前往世界艺术之都巴黎研修。在异国他乡的两个多月时间里,他以巴黎为中心,游历了西欧十几个国家,参观了数百家博物馆,边访边记,边走边画,一气画下了九册合计400余幅速写,并在每幅画旁阐述了自己的艺术见解和主张,并结集出版了专著。在此同时,他以一个中国画家的独特视角,有感而发写出了超过10万字的66篇游记,这些包含着深邃沉静的情感内涵和独树一帜的哲学思考的散文,可与画坛怪杰、湘西凤凰古城才子黄永玉的文笔相媲美,具有很高的专业水平,充分显示出了一个艺术家的世界眼光和全面修养。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王征之所以能够创造出如此骄人的业绩,知情人都说,这与他的贤内助陈丽君是分不开的。夫人陈丽君,是一个聪颖贤淑的知识女性,为了王征的事业,她不惜放弃自己的一切,几十年如一日,相夫教子,尽心尽职。当年,国防部长迟浩田在济南军区任某集团军的军长,办公地点与王征创作室相近,有一天两人在过道上碰面,迟浩田关心地问:“王征,你夫人刚生了小孩,怎么不去照顾照顾她,还整天呆在办公室里画画?”王征如实相告:“我不会弄,除了工作上的事情外,我干不来家务活。”迟浩田听了哈哈大笑:“你这个王征,有意思!”
今日王征的家,就坐落在美丽的西子湖畔不远处。这个家在主妇的操持下,家中的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遇到知心朋友,王征都会拿出一幅大画欣赏,摊开后,使所有见过这幅画的人都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大画家黄胄先生所绘的一幅丈二匹的大画,表现的是在一个风雪之夜,一位少数民族赤脚医生出诊归来,她背着药袋,牵着骆驼,正风尘仆仆走来,还有一条呼着热气的狗在前面带路。确实,能得到画坛奇才黄胄先生这么大的画,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缘分呐!王征说,那是1973年,国家文化部决定在当年的秋天举办全国美展。为了保证参展作品的质量,各系统都把画家集中起来创作和修改画稿。解放军也成立了改画组,把大家集中在了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王征是济南军区美术创作员,带着题目为《风雪练兵场》的画稿来到了北京。在军事博物馆里,他碰到了来自沈阳军区的冯远、武汉军区的程宝泓、南京军区的陈其等同行。更令王征没想到的是,他在这里见到了早已名声远扬的大画家黄胄。当时黄胄代表总政,给大家做指导、提建议,并亲自动手改画稿。有一天,大家又聚在了一起,来自基层的一位画家创作的题目叫做《跃马擒敌》,画面上有一前一后的两匹奔马总是画不好。黄胄看了看作画的稿子,在桌上横铺着的八尺大纸上定了一下位置,拿出自带笔簾里的一只黑色大提斗,上下左右奋笔纵横,顷刻之间,两匹奔腾的骏马跃然纸上,观者无不惊呼叫好。意犹未尽,黄胄接着示范,重铺一张八尺整纸,提笔左挥右抹画了起来。当时正值盛夏,北京的天气也很炎热。黄胄穿着短袖衬衫,汗水还是从额头和手臂上渗透而出,他随手拿起一张废弃的宣纸擦了一下头部和身上的汗,继续画他的奔马。画着画着,黄胄将桌上半干的画纸翻过来再画,这样一来,那二匹原来左奔的马就变成了向右跃进的马。待到收拾干净利落之后,特留下了跨在马上的两个人物位置供作者去补上。在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画家已把《跃马擒敌》的主题充分表现了出来,令在场所有人都佩服不已。
黄胄帮军旅画家改稿的消息不径而走,首都美术界和地方上集中在北京的一些画家纷纷要求上级邀请黄胄与大家见面并作示范讲座。解放军总政治部同意安排,并决定由曹振锋负责实施。曹振锋与王征既是同事,又是朋友。曹振锋就叫上王征帮着抬桌子,铺画板,搬凳子,布置会场,忙得不亦乐乎。最后王征到琉璃厂,倾其身上所有的75元钱,从“荣宝斋”买了五张丈二匹宣纸。回到军事博物馆会场后,马上开始磨墨。王征知道,黄胄用大提斗作画是需要大量用墨的。于是,王征在小墨海里将墨磨浓,再将它倒入大墨海。这样一次次地墨,又一次次地倒,最后盛满了几乎整个大墨海。黄胄来了,看一切都准备得很充分,非常高兴。王征上前接过黄胄手里的笔簾说:“黄老师,您把今天示范的画送给我好吗?”黄胄爽朗地点头道:“行!”
军事博物馆会议室里坐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画家,黄胄把画板竖了起来,丈二匹的宣纸太长,就把一部分拉到了画板的后面。黄胄开始讲课,讲得很生动,声音也很洪亮,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大家听得津津有味。王征至今记得,在讲到用墨设色时,黄胄还提到了经典名著《红楼梦》,说书中有很多讲到用色的问题,使大家听了都觉得很新鲜。接着,黄胄开始提笔示范,先画少数民族姑娘的颈部,继而是上身,然后是画右上方骆驼的头部,接着是脸部。根据脸的结构体面,敷色是像书法一样一个面一个面地叠上去的。接下来花费了不少时间,就在姑娘的脸部、上身及骆驼的头部之间不停地交错着画,一直画到满意为止。然后用极粗狂的笔,写出姑娘长袍的衣裙,画出飘带以及骆驼的全身。再接着拿起大提斗,用侧锋斜着写出背影的暴风雪。然后回过头来调整头部脸面,在头部最后完成的时刻,黄胄将手中的大提斗向上一挑,提斗上的一小撮的笔锋向白色铅粉蘸去,接着向姑娘的瞳孔一点,真是神了,不偏不倚,使画中的人活了。最后,黄胄还是用大提斗,在画面右下角的空白处,画出一条狗的颈部、身子,再一扫,狗的尾巴,已在摇动了。就这样,黄胄在丈二匹的宣纸上笔走龙蛇,没有停顿,一气呵成绘就了《出诊归来》,看得所有人都傻了。当黄胄放下画笔时,顿时整个会场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代大师黄胄的又一件杰作产生了。
这一回,王征先生从其好友、国家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委员会副主任罗哲文处了解到,义乌黄山八面厅具有浙江中部地区民居的典型风格特征,特别是绚丽多姿、繁琐精美的雕刻艺术,实乃世所少见。于是,王征先生背负为艺术而殉道的使命,兴致勃勃地踏上了商城义乌这块称奇于世的热土。来到黄山八面厅,只见门厅的正立面墙上是大量以道家人物故事为题材的砖雕,线条简洁大方,构图明朗复杂,造型生动传神。而布满黄山八面厅地袱、石踬的石雕,则以缠枝花卉、道八仙、龙纹为题材,形态各异,既有写实,又有抽象。一走进黄山八面厅门厅,我们就犹如置身于一座雕刻的艺术博物馆。黄山八面厅的牛腿、格扇、挑头等处都雕满了精美的图案。取材于神话历史故事、飞禽走兽、奇花异草的木雕线条分明,细而不腻,雕刻手法出神入化。其人物故事的画面多以忠孝礼仪悌、温良恭俭让为题材,反映了当时的风俗、生活以及人们祈求吉祥如意的愿望。这些雕刻线条流畅,人物塑造讲究造型的优美和性格的刻画;群体的人物画面还注重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对应关联,以及人物与环境的整体和谐。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与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和民间艺术精髓一脉相承。王征先生为黄山八面厅拥有如此精美的混雕、剔雕、线雕、漏雕和贴雕等精品杰作而不能自已,他不由自主地掏出画笔,以面壁的虔诚,在一幅接着一幅地绘制速写,他记录下的不仅仅是一个个震撼人心的场面,而是一段历史,一册江南经典民居的风情画卷。
夕阳西沉,满天的霞光映照在白墙黑瓦的八面厅上,是那样耀眼夺目。暮色中,我们与王征教授挥手道别,他是不走的,还要在八面厅里写生,坚守,就像他终生对艺术的坚守一样。我们从落日余晖照耀的苍苍白发里,看到了一个真正艺术家卓尔不群的人格和对事业的执着追求。
2010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