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八年，四十六岁的国子博士韩愈已经是名满天下的文坛领袖，当时在官场上并不得志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在中唐政治领域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肚皮的不合时宜难免在文章中发泄出来，于是有了以后的我们读到的《进学解》。通篇借国子诸生之口以自嘲，以自己之口解嘲。初读诙谐，再读令人悲从中来。文中，诸生笑他“头童齿豁”，宋代人似乎很喜欢这个词，屡屡被引用。陈师道《宿柴城》诗：“卧埋尘叶走风烟，齿豁头童不计年。”陈与义《雨中对酒庭下海棠经雨不谢》诗：“天翻地覆伤春色，齿豁头童祝圣时。”宋陆游《示儿》诗：“齿豁头童方悟此，乃翁见事可怜迟。”看来宋代的文学家们在推崇韩愈诗文的同时，连谢顶和豁牙也学得很到位。盖古人没有我们现在常用的牙刷牙膏，漱口和嚼齿木毕竟作用有限，牙齿保健似乎很成问题，它们的生长和掉落便因此成了新陈代谢最显著的象征。

　　韩愈年未及衰，牙齿已七零八落，在他的诗文中不止一次提到。《祭十二郎文》说：“去年……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又说：“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十二郎是他的侄子韩老成，也是八仙里韩湘子的父亲。根据文中所云去年（贞元十八年，802）韩愈三十四岁时“齿牙动摇”，说明当时牙齿已有告辞的趋势，但并没有明言是否已掉落。到了写祭文的贞元十九年，便肯定已经逐渐脱落了。而到作《进学解》时，牙齿应该已经掉了不少了。把韩愈落齿定在贞元十八年，是因为另外有一个佐证，当年韩愈在《与崔群书》说：“近者尤衰惫，左车第二牙无故动摇脱去。”左车指左面的牙床，左车第二牙位置比较靠里，对于容颜的影响还算比较小。

　　韩愈又有《落齿》诗：“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余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历来韩愈编年诗集都把它定于贞元十九年韩愈三十五岁时所作，理由便是本诗的首两句。但这颇有些可疑，盖“去年落一牙”的意思未必是“去年始落一牙”。紧接着韩愈还写“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说明作《落齿》诗时已掉了六七颗。根据后文“倘常岁一落”的假设，可以看出此前基本趋势是一年掉一颗。那么作本诗大概在四十岁左右时。千古之蒙，乃以落齿而揭橥，一笑。初落时，齿豁可羞。鲁迅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也引及“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这句出自《幼学琼林》的玩笑话因被初中课文提到而为国人熟知——可见掉牙在古人看来确实是件可笑的事情。

　　再接着，“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毕竟落牙事关衰迈，不可掉以轻心。韩愈似乎经常表现出很怕死，但他怕的是功业未成，碌碌地作为一个文学青年死掉。李肇《唐国史补》说他“与客登华山绝峰，度不可返，乃作遗书，发狂恸哭”，章太炎把它作为“韩对死生利禄之念刻刻不忘”的证据。这个传说源自韩愈在《答张彻》里写登华山“悔狂已咋指，垂诫仍镌铭”，其实是对自己轻蹈险境的懊悔，未必真有发狂恸哭的桥段。《答张彻》作于韩愈任国子监四门博士时，登华山又在此前。后人传说以为在谏迎佛骨被贬潮阳途中，时间相差了十几年。虽然此事未足征信，然被后人津津乐道，想来韩文公欲九原之下，也洗刷不掉了。但他从裴度征淮西吴元济叛乱，犯颜谏迎佛骨，晚年又只身入虎狼之穴，平抚成德兵马使王廷凑之乱，苏轼叹为“勇夺三军之帅”的大手笔，岂是轻薄文人辈能够轻议的。再后来，落齿已司空见惯，心理上也逐渐能接受，何况“余存二十余”，虽然知道他们都不免落掉，但“倘常岁一落，自足支两纪”，假设每年掉一颗，大概还能维持二十来年才掉光。最后说“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因歌遂成诗，时用诧妻子”，自己曾因言获罪，正好趁牙掉了就可以少说几句，不无自嘲之意。全诗明白如话，与他或雄浑或古奥的诗风殊不相似。

　　韩愈写到落齿的诗文尚有《江陵途中》“自从齿牙缺”，《感春》“语误悲齿堕”，《赠崔立之评事》“齿发早衰嗟可闵”等十数首。齿发之衰，竟为文坛之幸。噫，昌黎先生落齿，其义大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