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进入中国公学预科，女孩17岁。女孩很漂亮，功课好，也喜欢体育，是学校篮球队队长，女子全能运动第一名，同学们爱叫她“黑牡丹”。

　　第二年，老校长下台，新校长请来位男孩教文学，女孩选了男孩的课。男孩是大兵出身，却书生模样俊俊雅雅，第一次进课堂做先生紧张得十分钟没说出话，窘窘立在讲台前：“你们来了这许多人，我要哭了。”男孩写了不少书，女孩念过他的小说，觉得他并不可尊敬，只是个会写小说的青年而矣。

　　男孩的字写得很漂亮，在当大兵前是个“司书”，写一角公文，誊一份报告，每月四块钱的薪水，吃喝省下的零星就藏在袜筒或鞋底里，五个月内居然买了17块钱的字帖。正式从军了，别人的墙上挂满大枪小枪，他的房间却贴满自己写的字。每个视线所及的角落，还贴着小字条：“胜过钟王，压倒曾李”。因为那时他知道写字出名的，死了的是钟繇王羲之，活着的是曾熙李瑞清。他以为只要超过他们，一定就可独霸一世。真的，他的章草写得真好，圆转温婉，趣长意深，是章草两千多年的绵延新添的一朵枝上花了：细雨飘尽，花动一山春色。

　　有一天，男孩给女孩寄了第一封情书：“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爱上了你？”女孩没有回信，接着有了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男孩还将情书夹在女孩的作业本里。偏偏这么美的字，写的情书，女孩读了没有感动，起初四封退还了男孩，甚至觉得男孩失礼，女孩不堪忍受，跑去告诉了校长。校长笑笑说：“有什么不好！我和你爸爸都是安徽同乡，是不是让我跟你爸爸谈谈你们的事。”女孩急红了脸：“不要讲！”校长认真地说男孩顽固地爱着她，女孩应声而出：“我顽固地不爱他！”其实女孩有很多爱慕她的男孩，她把收到的情书一一在日记本上编了号：FROG NO.1、FROG NO.2、FROG NO.3……（青蛙1号、青蛙2号、青蛙3号……）女孩的二姐逗她，那个男孩老师该排到癞蛤蟆十三号了。

　　不过后来女孩仍然嫁给了男孩，因为她发现了男孩的好。婚礼在北平举行，极其简单，简单的只有好友送的一床锦缎百子图罩单。男孩曾对女孩表白：“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很多年后，男孩成了一位近70岁的老人，特殊的年代，添了愁寂、添了风霜。女孩的二姐去看他，临走，他叫住女孩的二姐，从鼓鼓囊囊的口袋取出封皱巴巴的信：“这是她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面容有些羞色，又充满温馨。“我能看看吗？”女孩的二姐问。他把信放下，又像给，又像不给，就把信放在了胸口，既而塞回口袋。女孩的二姐想，真傻，怎么去看人家的情书呢。忽然听他轻轻呢喃：“她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说着，像个孩子似地伤心哭了起来。男孩和女孩在一起共同生活了55年。

　　女孩是从苏州九如巷走出的张家三小姐，张兆和，男孩是写《边城》、写《长河》的沈从文。女孩比男孩小8岁，女孩做男孩学生时，男孩暗地给她起过一个外号：黑凤。

　　二

　　我的第一封情书是代笔为朋友写给LILY的。那时春山暖日和风，她17岁，我18岁。朋友说喜欢LILY，这分痴心似小桥流水飞红，红遍春梦。于是我替他写了情书，署的是他的名字。很遗憾，朋友最终未能和LILY有所发展，我却和LILY成了好朋友。两三年间，我们互通了100多封信，信里尽是些平常的事情，但我喜欢那漂亮的信纸，信纸上可爱的卡通女孩贴纸，信纸折成的“心”、折成的“糖果”，用黑色墨水在信封上画的花……这些信如今再看，让我想哭想笑：流莺不许青春住，LILY在校园摘的一片送我做生日礼物的红枫叶，在两页信纸间，枯枯黄黄了。

　　那年LILY患病，我去医院望过她几次。第一次去的时候她刚做完手术，我在花店买了一束香水百合，老板娘以为我送恋人，笑着掺了几枝红玫瑰。病床上，LILY苍白的脸转向我，声音柔弱的只传出三个字：“真好看。”再去的时候，她能下床走路了，我陪她在楼道散步,她的病友们见了说我像电影明星，像体育明星，也像LILY的男朋友，我听了几分得意。病愈后LILY写信问我对她的感觉：“我们俩仅仅是做普通写信的朋友，还是……”我不记得当时如何答她，我想是伤她心了。她说会好好珍藏我寄她的那些信，就像我用心珍藏着她的信一般。她的第一封信，在我锁着的抽屉里12年了。

　　三

　　1933年初春，张兆和给二姐看沈从文给她的信。信中说请二姐为他向她们的爸爸妈妈求亲，如果同意，求三妹早日告诉他，好让他“乡下人喝杯甜酒。”没几天，沈从文收到张兆和的电报：乡下人喝杯甜酒吧，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