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初我有机会访问美国华盛顿州府西雅图，春节期间应华盛顿州中华美术家协会主席邓作列先生、秘书长林忠平、王忆琴女士的邀请，参加在西雅图亚洲艺术博物馆举行的年会及张充和“古色今香”书画展的开幕式。这是美国为张先生书画创作举办完整而有系统的回顾展。

　　亚洲艺术博物馆在西雅图西北华伦帝尔公园的高地上，一座形似城楼门墙的建筑物，横向跨度近百余米，像一扇巨大的东方屏风，坐落在林荫遮天的开阔地上，显得幽静、肃穆而又神秘。这里面珍藏着蕴含东方艺术价值的许多古董珍宝，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中国的字画和陶瓷工艺品。张先生的书画展厅在大堂西侧，1914年生于上海的张充和，已经是92岁的老太太，但仍娴雅、端庄，精神奕奕，保留着云淡风清的韵致。她祖籍合肥，苏州教育家张武龄的第四个女儿，上世纪三十年代，泛黄的岁月里，从姑苏城内九如巷里走出来的一位具有江南小家碧玉的姿容，又有大家闺秀风范的新女性，她集聪慧、秀美、才识于一身，是书画、诗词、昆曲造诣深厚的才女。1934年她报考北大，就因国文考了满分被破格录取中文系。上世纪40年代她曾在北大讲授书法和昆曲，后随丈夫，一位德裔美籍的汉学家傅汉思赴美定居，先后在哈佛、耶鲁等20多所大学执教，传授书法和昆曲，为增进中美两国文化交流、海外传薪、弘扬国粹而奔走异国他乡。这次张充和先生的特展主办人是西雅图亚州艺术博物馆馆长Mimi Gard-ner gates女士，她是微软总裁比尔·盖茨的继母，曾师从张充和先生习书法。张先生渊博的中国国学知识，多才多艺的艺术涵养，让盖茨夫人充满敬仰钦佩之情，永远是她崇拜的长辈恩师。她曾描述：在我的心目中，她是一株永不凋谢的梅花，正如她咏诗词中的梅花一般，美而卓绝。这两位亦师亦徒的知交，折射出暗香浮动，远缘婉约亲和之美。因为对她的尊敬，大家都称她为“先生”。

　　展厅的前半部分布置有当代著名文化名人沈从文（她的三姐张兆和的丈夫）、张大千、沈尹默、黄永玉等人的贺字画，据苏炜述文记载，张充和是二十世纪中叶陈寅恪、沈尹默、章士钊、金岳霖、胡适之、张大千、卞之林等一代宗师的好友兼诗友，他们的往事春秋故事多得可以写上几本书。四十年代，她拜沈尹默先生为师，研习书法，沈先生称赞她：“明人学晋人字。”她美国雅静的办公室常是胡适写文章、看书的佳处。她纽约庭园种了许多芍药和牡丹，吸引了张大千多次来她这里写生，一画就好几张，给她留下一张题了款却忘了带印章，当然可以下回过来再盖上。她的雅室到处是张大千的墨迹，书法题词，泼墨小图及敦煌月牙泉边的留影。受这些宗师的教导和熏陶，她的书画更是百尺竿头，进步很大。

　　展厅的主要部分是张先生的字画，书法有抄本《李白诗》、《张天臞曲事》、《临苏轼寒食帖》、《孙过庭书谱》等。还有她自己的诗作、挽联、题签手卷等。书体有小楷、隶书、行草等。在我看来，各种书体都蕴含神韵精气，秀美而不柔，苍劲而不霸，风雅自然，神完意足。耶鲁大学孙康宜教授评她的小楷说：“先生精于小楷、隶书、行书，小楷尤佳，静逸古雅，有汉唐碑字的笔韵风致，又不类女性手笔，她的小楷似乎已进吞吐化境，乃是才学和性情的真实流露。”在三十年代她那一笔娟秀端凝的小楷就以结体沉熟、貌秀深蕴而被当时的一些人誉为“当代小楷第一人”。她在沈从文墓碑上的十六个字铭文“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心”就被许多人认为是她的代表作。孙康宜教授还说：“她的汉隶大字兼有《曹全》、《礼器》、《张迁》诸碑之胜，其书赠（香港）董桥先生的七言联《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字古句佳，即是置于清代著名隶书家中也毫不逊色。她的行书也堪称是秋明室女弟子中的第一作者，她是中国书法史上最长寿的女书法家，一位‘今之古人’，也是中国最后一位真正意义的女文人。”欧阳中石先生以她为文，在《南方周末》题曰：“张充和，这样的老太太世间不会再有。”

　　她的山水画有立轴、册页，还有画面仅8×5厘米的小折子《小园即景》。展出内容除书法和丹青之外，还有她昆曲演出的戏服，录像和使用过的玉笛。张先生的昆曲造诣很深，40年代她曾与昆曲大师俞振飞有过同台之雅，在各种出版的昆曲图录里，她的名字和俞振飞、梅兰芳这些曲艺界的泰斗列在一起。孙康宜著的《耶鲁潜学集》中，还记载了轰动海外华侨的一段“雅集盛事”。1981年4月13日，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国部在已经装修，即将开放的仿苏州园林“明轩”举行盛大的《金瓶梅》唱曲会。雅集缘起普林顿大学《金瓶梅》课程，邀请张充和根据古谱，以笛子伴奏的南曲方式，演唱《金瓶梅》各回里的曲词小令。张充和时在盛年，开朗健美，说笑自如，无半点浓妆，一身暗色旗袍，素雅玲珑，风姿绝越，在映着泉亭曲径回廊庭榭中，亭亭玉立，笛声引子，启唇滑章，珠圆玉润，吟起鸣伏，一连唱了五曲收篇，文人墨客听得如痴如醉，似梦遨游，曲罢掌声不息，把一个雅集的兴致推至高潮，真个是“古色今香，千古绝唱”。在流金岁月的纽约大都会一隅，华侨的文人雅士，有如此俊逸风流，难怪成了书卷文集中的文化典事。

　　张充和先生是走过了一个世纪的老太太，却并没有淹没在古色尘封的世界里，她始终生活在北美耶鲁世界文化园中，为传播中国文化而默默耕耘。她西雅图的书画展见证了她在海外传薪、弘扬国粹半个多世纪的成就和贡献，是美国多元文化环境中闪烁的一颗中国文曲星。她一生低调，为人谦和，淡泊名利，得到很多人的爱戴和尊敬。那天聚集来庆贺参观展览的人多是文化界人士，华盛顿州中华美术家协会的书画家们，更是借机会环顾欣赏张先生的书画成就，在互相交流中开怀洗尘，返朴归真，把人生行脚的崎岖不平、颠簸不已的日子抛至云外，在张先生书法展厅里甘为她的“粉丝”而缘聚在一起，得到的是精神的封赏和宽慰，尽情地倾诉和发泄。茶罢，这些文人墨客们回到中厅笔会，人人激情澎湃、灵感喷发、亦书亦画，把所有的兴致全力地表现了出来，围观的美国朋友都惊异万分，赞叹不已，为中国艺术家们的高超笔墨技巧折服。时而响起热烈的掌声，把张先生的书画展开幕式推向了高潮，四壁的音盒轻轻地响起了张先生唱的昆曲杜丽娘“醉扶归”曲牌里的令调“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花簪八宝填”，“可如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画家们在如啼如咽、艳声回荡的国音昆曲声中陶醉得久久不愿离去……

　　日前，在网上看到为庆祝张充和先生96岁生日，由孙康宜教授策划，在耶鲁大学东亚图书馆举办“张充和题字选集”书展。这是她最近在美国的信息，非常欣慰。祝愿她健康长寿，永远散发出古色今香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