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铡美案》与烤蛋卷:
关于物质和“非物质”的生活 ■中国美术学院 连 冕
秋雨中的新昌之行,令青春的女同事C颇有所悟,于是在现代化的网络空间里写了篇《路边·炉边·一人·一饼》的博文。其内的主题便是她、W先生以及我3人,在夜晚小城窄巷中的有趣路遇。
据说,当日有露天越剧演出,抱着过过看大戏的瘾,微醺的我们跳荡在街灯下循声而往——只是,戏早已开演,空场内旧式藤椅布置出的近百张座位,早被圈圈围堵的人浪淹没。远望,定睛,原来正唱着《铡美案》第3幕“韩琪杀庙”。恍惚中,急急的鼓点与哭腔,裹挟着两旁不断翻动的刺目的LED字幕灯,使那行将就义的烈男子竟又是如此地令我慨叹:一座县城的民众,还痴情于这样一出老戏,古佛、青灯配上道白、音响,却同样令人陶醉、受教……
我曾讨论过“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策略,于此我还必须强调当时的观点,即那些实在没有生存土壤的物事,还是让它们进博物馆,不必强硬地“生态”保护起来为好,而那些还有旺盛生命力的,则应推动其以一种“活态”的方式承续下去。越剧、潮剧等民间传统戏的现代式“下乡”,恰恰是表演领域辛勤的艺术家们最值得称道的“活态”践行。这比起将粗浅的剪纸、贝雕、泥人等送进作坊、推入校园,更具典型意义和普世价值。
当然,我也非常推崇这几年学界将“非物质”文化明确为一种更高阶段的文化遗产保护的观点。不过,某些时候,我们在突出“非物质”的依托同样需要物质和人的前提下,又多少有点儿矫枉过正。
文化遗产保护实际是一项非常复杂的系统工程,只因我们毕竟仍处在相应脉络的浸淫之中,那么简单和粗率的评论与研讨就往往易于成为“上手”的第一步。据我的理解,“非物质”(intangible)自然要保护“物质”,唯其重点却是针对如何救治人们埋首于眼前之“物”,忽视周遭以致心灵的“顽疾”。换言之,“非物质”所关注之根本,乃在于人类宏阔、壮健的心灵史呈现及其标本化的载体与形式。
心灵的存在必然涉及以物质为第一性的生命行为。只是,当前我们越来越失范的保护,又病在将某些并不令人愉悦的所谓造作,借着惹人讪笑的语境“生态”了一番。技与艺诚然可贵,但更要命的是技艺在通过人心后是否还具备可反哺的发展与演进轨道。我接触过不少艺人,精明老练的有之,狡猾世故的有之,憨厚沉稳的有之,果敢率性的有之,不过,最感化人的往往又是那古拙而淡定者。讲白了,手艺不太可能让你大富大贵,然而一项摸不着、看不见的技术,通过外化后呈现在世间的,最终却是一种自若的、对于美与丑的评断和褒贬。也即,技术的施用乃物质态的,而那些难以直接“触知”(tangible)的准则却是“非物质”的。所以,若多年来,《铡美案》的主角们尽管在不同的场域条件下活了又死、死了又生,不知几百、几千回,但对于人心那点儿大地方的教化,却恒久未移。
不错,在看戏这事儿上,老辈们总劝,“哪来当真的”。可,人生也有如戏的一面。露天剧场转角的里弄便是我们新发现的“舞台”,而女同事C所特抒胸臆的,正是那卖草药兼营烤蛋卷的一家三口:男人健谈,女人爽利,6个夹钳与煤炉,轮转配合着烤制出不同口味的蛋饼,接着在一根卷棒、半副手套的操持下,娴熟往还,显得那样朴质、俏皮。
听说,杭城有几家茶楼甚至还曾想延请夫妻俩前往。是呵,如此的情状,我不好说是物质、还是“非物质”,更不好说是否需要保留,甚至保护……只是,我很清楚,当临着各色酸辛与苦厄,临着种种不平与艰险,却仍能凭借勤勉而营生出那么一爿小小天地,有那么几件应手的工具,那么几位可爱的人儿,相伴而叨念着过往的或好、或歹,这样的生活肯定很美,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