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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后语

《王一亭年谱长编》序

  王一亭年谱长编

  王一亭(1867一1938),是20世纪重要的民族实业家、慈善家,辛亥革命的忠实支持者和参与者,著名的海派画家。但由于历史的原因,他在经济、政治,文化和艺术上的卓越贡献被长期忽视和遗忘。新时期以来,我们观察历史的眼光发生了变化,王一亭开始被重新发现和认识。中秀兄编写的这部《王一亭年谱长编》,是这一重新发现和认知的标志性成果。对王一亭在商业、金融、政治、宗教、慈善、艺术赞助、中外文化交流、绘画创作各方面的活动,作了迄今最为详尽的记述。这部年谱可视为王一亭的编年体传记,广泛搜录了与王氏相关的经济、政治、社会生活、文化活动、艺术社团、各色人物的文献与记述,在某种意义上从一个人物的角度,记述了从晚清到民国前期的上海历史,特别是它的繁荣史。

  近现代的上海,占整个中国工业的二分之一,贸易的四分之一,财政的六分之一;是中国最大的港口,最大的经济与文化中心,被称为“中国的大门,中国的钥匙,中国的熔炉,中国通往世界的桥梁”。在19世纪晚期至20世纪前半叶,上海始终是拥有最多美术社团、美术学校和美术家的城市,近现代中国的洋书运动、月份牌年画、美术设计、画报美术、漫画创作、美术理论著述,或者发端于上海,或者在上海形成潮流和影响。上海是个移民城市,从开埠特别是历经太平天国战争,它大量吸纳了江苏、浙江、安徽、福建等南方各省的文人和书画家,成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美术重镇——兴盛于上海的美术学校和美术潮流,又辐射到全国各地,包括江、浙、皖、闽、两湖,以至广东、四川和北方地区;辛亥革命后陆续云集北京的美术家,也多有来自上海或曾深受上海画坛影响者,北京的美术社团与活动,也得到了上海美术界的有力支持。广东潮汕地区的画家,大多到上海学画,并形成规模,被称做“广东海派”。一个画家在上海有了地位,也会在全国产生影响力。

  在艺术方面,王一亭没有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那样崇高的地位,但他兼画家、艺术赞助人和艺术活动家为一体的综合身份所产生的影响力,却无人可比。20世纪前期美术的许多大事,如中国书画社团的兴起与繁荣,新式美术教育的蓬勃发展,上海中国书画市场的开拓与繁盛,中日美术的交流互动,书画界举办展览、组织赈灾等社会风气的形成等等,王一亭都是倡导者、身体力行者或带头人。王一亭与日本商界、文化界和宗教界有长期密切的交往,当抗战初起,他毅然以民族大义为重,离沪赴港,断绝了与日本人的联系;他救贫济弱,支持民族文化事业,是上海最富盛名的慈善家之一;他兼任商会、佛学会、红十字会、学校与医院董事会、武术会、同乡会种种社会团体的职务,终日奔波劳碌,无怨无悔。其行为、思想、艺术和人格,都证明他是一个杰出的现代中国人,一个值得尊重和研究的中国艺术家。

  但在距今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由于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原因,王一亭被遮蔽和遗忘了。没有对他的纪念活动,没有出版过他的画集,也没有相关的纪述或研究性文字,好像历史上没有过这个人。改革开放后,人们反思历史,情况开始变化。在上世纪80年代前期,我曾将王一亭的作品编入《中国书画鉴赏辞典》,稍后因参与《中国大百科全书·美术卷》的工作,编写了“王震”条目。那时,对王一亭所知甚少,为写两个辞条还费了不少功夫。90年代中期,艺术拍卖兴起,王一亭的作品(及伪作)反复出现,收藏界和画界重新熟悉了他。到新世纪,随着文化产业和建设文化中国的倡导,王一亭又再次成为上海、浙江的地方文化名人,保留或重建他的故居、举办他的展览会和研讨会,也逐渐提上了日程。人事沧桑,真是难以预料!历史总是交错着记忆与忘却、遮蔽与敞开、必然与偶然、有意与无意、悲剧与喜剧,明明暗暗,阴晴无定。历史学不可或缺,就是它承担着留下记忆、排除蔽障、追求对人自己真实认知的使命。

  我与中秀兄相识,是在新世纪初,购到他担任执行主编的《黄宾虹文集》不久。我一向喜欢黄宾虹的画,但得到这部文集,才真正对黄氏的经历与思想有了较多的了解。这部文集是靠集体力量编成的,但中秀兄付出的心血最多,收获也最丰。把黄宾虹一生的文章搜集起来不易,把他的大量诗词、题跋、书信、金石及未发表的杂著手稿检索、钞写、释读、辨识整理出来,是更加不易的事:既需要功夫,也需要能力。这从他写的后记和两篇附录——《黄宾虹诗文著作系年》、《黄宾虹著作疑难问题考辨》,可以窥知一二。继《黄宾虹文集》之后,他又独自完成了近90万言的《黄宾虹年谱》,为黄宾虹研究做了最基础性的工作。近年来,他在继续做黄氏研究的同时,将精力集中于《王一亭年谱长编》的编写。王一亭逝世早,又历经世乱,有关他的文献与图像材料远不像黄宾虹那样丰富而集中,只能从报纸杂志和相关人的年谱、传记、画集、诗文集、题跋和日记中一点一滴地寻找。他终日枯坐上海图书馆,逐年逐月逐日地翻阅钞写,每有所得,即兴奋异常;有时以电传相告所获,使我也感受到他的欣喜。在“时间就是金钱”,学术成为权力和利益筹码的当代中国,能以钻故纸堆为乐的人,真是不多了。

  王一亭首先是一个实业家,其次才是一个画家。做他的年谱,不能只做他的画事历程,更要记述他的经济、政治、宗教、社会和文化活动。近现代的画家,与社会政治和商业经济的关系更加密切,像王一亭这样从容优游于实业与艺术之间,且都获得巨大成功的人物,在古代几乎没有。从《王一亭年谱长编》可以看到,他是如何处理商业与艺术、功利与非功利、自娱与教化、文人式的雅集与现代社会公益活动的关系,如何将二元性价值目标统一起来的。理解20世纪中国文化和艺术史,做这样的个案是不可或缺的。

  王一亭的绘画,早期多学任伯年,画风相对清俊;任氏逝世后转学七道士,兼受到吴昌硕的影响,逐渐变得拙重有力,并逐渐形成自己的鲜明个性。总起来说,王一亭的作品是急就章式的大写意,下笔疾如风雨,无论人物、花鸟都求其大势而不计细节的精雕细刻。这与他忙于经济事务,缺乏闲暇和淡定心态有很大关系。但其一挥而就之作,仍然笔力强劲,气势充沛,并不流于浮薄轻滑。作品涉猎的题材广泛,除花鸟、佛像(包括罗汉、观音等)外,也有相当数量的山水、人物或世俗人物。其中描绘人情世道以喻示因果业报的人物画,大抵取材于下层生活,或卷轴或册页,多有诗文题跋,形象生动有趣,笔墨风格生拙粗放,应在20世纪写意人物画坛占一席之地。同时代师法任伯年者可谓多矣,但能像王一亭这样入而能出、自成一格的屈指可数,可惜对王一亭艺术的研究还近于空白。这部年谱,对王一亭绘画的社会背景、传承关系和思想根源有丰富的纪述,可成为20世纪绘画史研究的必读书。

  年谱的编写,是一桩细致绵长、从容不迫的工作,大不同于宏大的叙事或淋漓痛快,慷慨激昂的论说。胡适曾把写年谱比作“拿绣花针”的工夫,说“用大刀阔斧的人也须要有拿得起绣花针儿的本领”。当下的学术界,抡板斧者多,肯于和能够拿绣花针者少,因为后者苦于力而又贫于利,是一桩劳累而寂寞的差事。中秀兄是拿绣花针的,两部大型年谱,可谓绣花织锦,秀于艺林,令人钦佩。

  年谱要作时序性的文献梳理,但它不只是以事系时的功夫。除了对谱主材料的搜集整理,它还要涉及关注相关的人与事,要对文献和前人的记述加以考校;它是叙事性的文字,但叙事不只是罗列事件,也要判断是非,直接间接表达作者的态度和认知。中秀兄在纪事叙述的同时,也常有证伪或议论。如写到1937年王一亭离沪赴港,他加了一段“按语”:

  以王一亭发迹于日本日清公司买办之事实,以及其后数十年间与日本商界,尤其是书画界与佛教界的密切交往,中日交恶是他极不愿看到的结果。从他发起或参与一次次消弭战氛祈求世界和平的活动,以及努力欲以书画交流来融化日本军政界的野心,我们仿佛看到他灵魂的痛苦与挣扎。现实是日军像凶煞一样,霸占我东三省,又悍然发动侵华战争,战火逼近家园,将王一亭的理想揉得粉碎。不知道他离开梓园大门时是怎么想的,但随着身后梓园那扇铁门咣啷一声关上,他内心的那扇门对那些所谓“友人”也永远关闭上了。随着铁门咣啷一声板上,他也同时赢得了千秋的英名,不论有没有暂时的误解。

  这样的文字,是知世论人,亦直抒胸臆。叙事性的年谱,也需要这样的“亮色”。


美术报 阅读 00039 《王一亭年谱长编》序 2010-11-20 nw.D1000FFN_20101120_3-00039 2 2010年11月20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