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
回过头看,蔡亮是真正的大师
韩健畅 (陕西 西安)
蔡亮的一生是欢乐时少,抑郁时多。在陕西的26年,他是饱经忧患,但他也从沉积在下层的老百姓那里得到了真正的欢快,和不夹杂其他的因为艺术的油画而生出的许许多多的爱戴,一大群因为爱艺术油画的年轻人因之成了他的小兄弟,整日围绕在他的周围。如今,这些人也都七八十岁了,有的对他只是一腔无尽的颤颤微微的怀念,蹒蹒跚跚、潸潸叹叹,但都是几十年间积累下来的真感情。许多人回忆着的时候,笑着,却似乎在哭着。长歌当哭,古人说的就是这些吧?
但他是一位真正靠自己的画把自己拱卫成大师的人。终其一生,他都是一个平民,就是到最后,他是一个教授,也不是官,也是一介平民。而为此,他似乎生活得都很粗糙了,在街道的小卖铺跟忘形的朋友喝一杯酒,就站在那里喝,干喝,没有佐酒的菜。他已经成了一个豁达也通透的人了,对人生和社会,对历史和现实也看得穿的艺术家了;他的家世、师承和本身的经历也把他洗礼和陶冶得剔透而晶莹了。他的身材也非高大魁伟,但是几代画家几代学生都只是从他的画仰视他,甚至,凡是正规美术院校毕业的学生都临过他的画,有些是素描速写,有些是油画,都认他是大师,甚至怕他,也是怯于他的绘画的功力和非凡的成就。然而,他的做人一直是很谦和的、低微的,谦和低微到给人感觉到是驼着背跟人说话的地步,而其言语,却是俨若春风。
他同时代的很多人都有职衔,后来都有各种各样的官身,独独他没有。在他去世后——现在来看,没有这些对他来说,让他成为一个更纯粹更伟大的画家,他显得更干净,没有一点草叶的枝蔓跟累赘的挂拉。不管后来的人怎么评论他的油画,怎样批评那个时代的政治性很强烈的油画,甚至于不恰当地说“红光亮”,于作为绘画的艺术性和极为高超的技巧来说,于他作为一个艺术家的修养和功力来说,他都是他们那一代人里最伟大的。其实,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红光亮”。至今,我以为把他们那一代人都排出来,然后一个一个地把作品往上摆,一个摆一幅,他再摆一幅;一个再摆一幅,他跟着摆一幅……就这样摆下去,都没有人可以跟他摆到比肩。就是跟现在画油画的所有人相比,也没有人有他那样的修养和成就。因为直到今天,从1940年10月1日以来的画油画的人,就从创作本身说,芟去枝叶和非绘画的用以仗势张势的增重,没有一个人能画出那么多的经典之作。从《借宿》到《拔河》到《南下宣传员》,到四幅国宝级油画之一的《延安火炬》,到《贫农的儿子》,到《三军会师》,到《花灯迎春》,直到《丹青生涯》和《皇后的新装》才是他深邃思考的发轫,或者说是滥觞。他最后没有完成自己的绘画历程,因为1979年之后,他开始了一个新的思考和一个全新的题材领域的探索与创作,已经看见中国油画新的曙光了,这个曙光是他开创的——其实,早在1955年他倒霉的时候,他的绘画的思考就已经在思索清末至民国的接转了。他在开拓自己,也在挖掘自己,但他不是否定自己,他在积蓄力量,准备新的起飞和升华。他是去世得太早了,不然,中国的油画不会像现在这样浮薄。现在的油画是浮而薄了,却没有人有积淀和大力来开辟新境界。蔡亮如在,蔡亮的绘画会有新的哲思在里面大放光芒。还有他创作的饱满的真挚的激情,而非现在的有些虚情假意,都没有人能比得上他。绝大多数人画了一生,也没画出一幅可以被人提起的作品,而蔡亮的这些画,一直都是画画的后来者临摹、必读的经典。中国油画民族化完全中国化的路是他走到的,是到他才走到成为路的。在他之前,几代人的努力都没有走成,没有走出来。
更不用说,他的素描和速写。没有人把素描和速写画成他那样的、完完整整的纯粹的创作,每一幅都是一种创作,没有不到,也没有过头,正是中国古人说的“无过无不过”,西方人叫“度”,儒范的“中”。蔡亮是深通中国传统的,对这个国家的历史和现状有最为深刻的理解和认识。就此意义上来说,蔡亮又是民间的,而非庙堂的。他的所有的立在眼前的能看见的画似乎是庙堂的,其实是一条隧道,洒满了阳光,通向中国人的心灵深处。如果以为他画出的是领袖而非百姓就跟广大的人民漠不相关,那就大错而特错了。试看看那种《贫农的儿子》里的笑,每一个人的笑,包括高大的人的笑,和在队列中回过头来的笑,都是朴实的发自内心深处的笑,而最感动人的是两个少年虽然是背身,但那种从年轻的绷直的腿和背部、肩膀上和草帽上向上耸峙出来的坚决,几乎使人下泪。这种感情的表达完全是中国人的。如果一味地去拿脸型和眉眼去区别人,而非拿一种中国人普遍的精神和七情六欲来认识蔡亮,那就是对蔡亮的误读和误解。
而从《丹青生涯》始,蔡亮的画中有了苦涩苦况。瘦骨嶙峋的胳膊和前胸,瘦长凹陷的脸颊,使人感到一生艰难的劳苦外,还觉得漫长的生涯其实就是蔡亮本人的倾诉。面目不是蔡亮,但是内心是蔡亮。蔡亮的思路的触角在往前伸,往清代伸,也往民间伸,是一种扫描,或者就是蜗牛爬行着的扫描。但是,身后银亮的路子晃眼的清晰又柔软。
严格地来说,蔡亮没有完成自己的艺术历程,没有真正地达到自己的蜕变。即使如此,蔡亮已经是大师了,是真正的大师。
2010.11.4上午唐长安玉蕊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