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F的故事
■中国美术学院 连 冕
乘“高铁”赴上海,尽管速度快了很多,但还是因为大城市里人流、交通、地理等等的不如意,而再次错过了那家著名博物馆的开馆时间。于是,我也只能在这个完全处于拥挤状态的奇妙都市里寻找旧友,F就是其中之一。
F的公司位于上海城市核心区,可他购置的家则在松江。面对高企的房价,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水泥构件”确实是很值得庆幸和炫耀的美事——起码,挣扎在那样一座城市里,当你需要片刻的宁静时,还有一扇门、几扇窗可以将烦嚣和尾气暂时锁闭在外……事实上,F比我大不了几岁,可是从以财力衡量社会地位的角度看,他比我成功许多。显然,在我的那群同学和朋辈中,也有更成功的大富翁,不过,F的“事迹”却也实在值得聊聊。
他是我母校最老的一个系——“陶瓷”专业的毕业生。只是身形瘦小,当年入学时实在想不到这位甚至没有女生“高大”的湖北人,居然能在上海这么特殊的地界儿,坚持并扎下根来。我为何强调他的“出身”?因为他最终在沪上的成功,某种程度上又间接得自于“陶瓷”。
本科毕业后,他曾在一位前辈学长的带领下,进入其位于松江乡下一家知名高档陶瓷厂“打工”。很显然,在母校的所学没有“辜负”他——工厂并不注重人员培养的恶劣环境却使之很快成为技术骨干,进而也在实质上确立了他的准“总工程师”地位。可惜,好景不长,那位前辈厂长深陷家庭纠葛,F居然也被卷入其内。某年,我在和他的通话中得知,厂长的一些亲属为了将他支开以便瓜分财产,竟险恶地用诽谤将他连夜驱逐出厂区,迫使其毫无退路。在大都市流连了一两个月后,F找了几位同乡,后来据他说还在我的一位师兄的提示下,放弃原先纯熟的、与鲜活的土块和石膏打交道的手工活儿,加入了当时方兴未艾的“动漫产业”。
F曾几次心情异样地告诉我,“我不会放弃‘陶瓷’的,但我必须先在这座城市生存下来……”这里面的委曲,恐怕也只有我和他能够清楚:因为我们在当学生的时候,曾经相互鼓励,发誓日后即便再难也绝不“舍弃”各自所学的,那个充满了传统和必须承继的使命的专业。
当然,我绝非要责怪他。即使我自己没有放弃传统工艺研究,但我也很清楚,毕竟他们的生活与我不同,在手艺面临彻底的窘境的时代,一个人之力量毕竟有限——他原以为找到了“明主”,然而,除了“手艺”之外,年轻的我们还要学会怎样在纷乱的人世中理出生存的种种头绪。
是的,会“手艺”不代表着会“生存”。这,似乎,古今一律。
不过,当再见到满脸皱纹的F,我好像又不得不重新思考如此的想法。因为,他那套快要还清贷款的“泥水加砖墙”,也正是靠着制作游戏效果的“电子手艺”换来的。只是,这已不再需要炼泥池和电柴窑罢了。所以,我也曾多次说过,我们这些“幸存”的研究者,必须关注这样一群新时代的“手艺人”。我也多次讲过,这才叫“新民间”。否则,我可能完全承受不起F对我的“羡慕”。
是的,F反倒羡慕我的“蜗居”。可,我也有苦恼的时候。比如,如何将深信不疑的知识传授给学生,进而让他们在走出貌似平静的院校后,得以独立。F说,原先母校教的,尽管在“新民间”的背景下并非直接能用,但之所以他尚能在竞争激烈的IT和游戏产业中未被淘汰,却又得益于他与“90后”年轻一代们相较更坚实的专业基础:他的公司以传统武侠游戏制作闻名,而传统服饰、器具、图案等的描绘,恰恰是身为陶瓷专业高材生的他的拿手好戏。这真是令人唏嘘呵,但我深信,F的故事绝非个案。
再次见面,他甚至稍显失落地告诉我:他基本算得上是单位的“高龄员工”了,而那些同部门绝大多数的、非常能熬夜的“90后”并没有多少位真正接受过高等教育;往往最厉害的,老板最不愿开除的制作高手,都是初中或高中毕业的背景;那些小朋友的成功,比如开“宝马”上班的小姑娘等等,最根本的缘由是他们更早地接触了游戏,并更早地成为专业“玩家”……
虹桥的飞机,匆匆地载我前往郑州与L君相聚,可F的一席话,令我路上心绪沉重。炫目惊悚的“哈利·波特7”在河南省博物院旁的影城上映,可我们除了慷慨地消费着傻笑和尖叫,以及满街低成本的“山寨”外,比之赚尽了全世界人钱包的单亲母亲J·K·罗琳,到底还剩下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