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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37版:副刊

午后阳光

新年旧事

  一 又是一年岁末。四下无人,四壁素然,我窝在前人的书里看花长好月长圆,无奈似结了严霜的庭兰,敌不过冬寒。我冷冷打了个寒颤,添了件衣服。外面还在下大雪,两天了,雪积得厚厚的,在树上、在屋檐上、在路人的伞上,白皑皑,在我心上无端生出楼空思明月的忐忑:虽是霰雪今朝落,疑是梨花昨夜开,只待花褪春来,几番冷暖,明月下的水光竹影,不变。

  二 昨天整理小匣,薄薄一叠藏品,都是近几年机会凑泊得来的片纸零墨,张伯驹的信札、梅兰芳的相片、俞振飞的戏单一一翻过,俨然淋了一场春申细雨,悄然回首烟波十四桥,桥边都生出青青的柳色了,心底踏实许多。

  小匣的最底下,有一份韩天衡老师刻了盖在“韩天衡印存”上的鸡生肖印。记得是2005年的春节,和同学们同往百乐斋给老师拜年,进门后我就瞥见老师客厅的茶几上放着这枚白文生肖印印稿,生辣的用刀刻划出的雄鸡巍巍然神气的厉害,我看了横竖喜欢,于是冒昧请老师盖了一枚,老师开心,还在印旁题了两行字:“乙酉生肖印,付吉慧老弟一年安康。天衡。”自古民间鸡有辟邪、去灾、驱鬼的说法,缘由古人以阴阳识物,认为鸡是阳物,鬼是阴物。旧时江南人在过年这一天要“贴画鸡,或斫镂五采及土鸡于户上,悬苇索于其上,插桃符其傍,百鬼畏之。”《风俗通》写:“以雄鸡着门上,以和阴阳。”这种迷信一直延续到解放初期。我不迷信,可是有了老师这件印稿,真的回去赶紧装了镜框置于案头,时时摩挲,时时观赏,那年果然事事稳当,事事安顺。

  也是这年春节,天衡老师给他的老师程十发先生拜年,发老大公子程助说:“发老是属鸡的,今年可是他的本命年,不可无记。”遂取出一张日本卡纸请天衡老师作书。天衡老师写下“雄冠天下”四字以表心意,并祝发老健康长寿,因未携带印章,用大拇指沾了印泥盖在了落款后面。

  转眼6年,程十发先生已于2007年过逝了。我对老前辈了解得少,2008年我迷上昆曲,先后结识发老生前好友昆曲名票孙天申先生、发老公子程多多老师及昆曲表演艺术家蔡正仁老师,倒听他们说起“多多曲会”的故事。那时候大家怕十发先生年岁大了寂寞,于是固定每个星期天下午聚集在三釜书屋唱曲子。发老因对昆曲特别喜爱,又有相当的研究,所以和大家聊得高兴,时间一久,顺水以发老公子程多多的名字成立了“多多曲会”。多多老师说:“‘多多曲会’的名字挺有特点,是要我多多学习呀。”发老时而也跟着笛声唱上一曲,不过他风趣,说别人唱昆曲喜欢演小生、小旦,他就是唱大花脸。“多多曲会”的成员大多是昆曲界一流的名角儿,蔡正仁、张静娴、张洵澎,名票孙天申等,我参加过多多曲会两次活动,都是春节过年的时候,一次在“昆曲王子”张军的花雅堂,一次在“新天地”的一家茶楼,每次多多老师司笛,大家一个接一个唱曲子,水磨音或浓或淡,绵绵渲染得满室风雅,一派玉堂气象,只是斯人已去,再不见了。

  发老生前常与多多老师前往戏院看昆曲演出,看戏时发老会在速写本上即兴勾勒舞台上演员的身段,多多老师自觉速写水准不够,便拍照片,后来多多老师出了昆曲摄影集《还似人生一梦中》,发老则画了不少的昆曲人物画,都煞为生动。他为昆曲泰斗俞振飞先生舞台生涯六十年画过《太白醉写》,还有其他昆曲的折子戏,“山亭”、“钟馗嫁妹”、“游园惊梦”等。发老在画《钟馗嫁妹》多年后画了一幅《钟馗调甥图》,向来怒目横眉的钟馗佝偻起腰,身背个胖嘟嘟、粉嫩嫩的小娃娃,偶一转身,铁面虬鬓的驱魔大神流露的竟是甘极如饴的温情,“想到钟馗妹妹嫁了这么久,应该添个外甥抱抱了。”他说。老先生真有意思。

  1979年2月上海昆剧团晋京参加新中国三十周年演出《蔡文姬》于人民剧场。戏是根据郭沫若同名话剧《蔡文姬》改编的,程十发先生为那场戏的戏单画了封面。郭沫若创作《蔡文姬》正如他自己所说,“是想为曹操翻案”,他很想将一位卓越的政治家形象生动地展现在观众面前,可我在意的只是程十发这幅《文姬归汉图》:北风吹雁,塞上烟冷,流落南匈奴十二年之久的蔡文姬由曹操赎回,在侍女的陪伴下,从大漠归来。老前辈腕下通神,用笔用墨尽显蔡文姬暂别下一双儿女,归途作胡笳十八拍的喜悦和凄苦,“愿得归来兮天从欲。再返汉国兮欢心足。心有怀兮愁转深,日月无私兮曾不照临。子母分离兮意难任,同天隔越兮商参。”那一年,《蔡文姬》获得了文化部授予的演出一等奖。

  三 除程十发先生,海上名书画家与上昆交谊甚深的有谢稚柳先生和陈佩秋先生伉俪,不过谢稚柳先生题了字,陈佩秋先生为上昆画的兰花,不知怎么去年就在拍卖行拍卖了,拍卖图录注明“此作曾用于上海昆剧团介绍册的封面”。没几天,我真的找到那本1982年用这幅兰花做封面的上昆演员和剧目宣传页,两棵浓墨写就的兰草,在日暖风和的日子掩映着一左一右两株淡彩抹就的兰花,绿莹莹清芬地叫人坐久不知香在室,推窗恐有蝶飞来了:“如兰之馨。上海昆剧团属。健碧写兰,稚柳为之题。” 

  1982年,至今29年,壮暮翁1997年辞世,秋兰室也已九十高龄。我生太晚,偏好文成性,每每见到前辈大师们的名字,和他们的好作品便油然心生刘长卿在诗里写的“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那样的感动,好像程十发先生画的《文姬归汉图》,陈佩秋先生画的兰花。前年豆庐师治了生肖犬印,我盖了一枚,后来秋兰室为印稿题了这两行字。夜寒静对,两行墨影澹穆从容恰若晚霞,屋外的雪积得再厚,都不冷了:人生风雨浊酒,纵使屋简舍陋、壁破灯残,有这样的爱物相伴,就像小匣里那叠薄薄的藏品,终究不孤单了,明月下的水光竹影,清澈不变。


美术报 副刊 00037 新年旧事 2011-02-12 nw.D1000FFN_20110212_9-00037 2 2011年02月12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