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泽南的精神黑洞
■郭海平
在我的印象中,上个世纪50年代出生的那一代艺术家身上大多数都会有一种通病,这就是坚韧、顽强,但同时却又虚无和脆弱,进一步接触,在他们内心深处甚至还会发现有一种特别的颓废。追究其成因,我发现这与他们成长的社会环境关系密切,如50年代的“三反五反”、“反右”和“大跃进”,以及60年代的“三年自然灾害”和“文化大革命”,接着就是七八十年代的“拨乱反正”、“改革开放”,进入到90年代,这一代人都已进入到而立之年和不惑之年,但全新的市场经济又将他们推入到商海之中。他们无路可逃,他们必须经受住这一切挑战的考验,这让他们变得越来越坚韧、顽强、虚无、脆弱和颓废。
“伤痕美术”是他们这一代人最早为自己创作的一批艺术作品,在这些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他们的伤感、疼痛和迷茫。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艺术家则选择了对“野性”和“本能”的追求,他们之所以选择“野性”和“本能”是因为他们不再相信所谓的文化和文明,在这一类艺术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是愤怒、呐喊、血腥和疯狂,南京的“江苏新野性画派”是其中影响较大的一例。正如他们在当年的宣言中提出的“新野性画派希望从原始人甚至动物心理中去发掘独特的感知世界的方式。”这个画派的成员多是50年代出生的艺术家,傅泽南是该画派的领军人物。
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一代人在经历了太多的挑战和考验之后大多数也都选择了忘却,但傅泽南却是例外,至今他仍在自己的画室里无法走出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他依然与那些记忆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面对着这一切,他一会儿赞美、怀念、逃避。一会儿又愤怒和批判。在他的画室里我看到了几种完全不同的艺术风格,它们被傅泽南称之为“超印象”、“平面装置”和“新野性”。“超印象”风格丰富细腻,复杂缠绵;“平面装置”风格工整平滑,奇思妙想;“新野性”风格大开大合,野气粗粝,“超意象”风格色彩单纯,怪诞磅礴。看到他每日穿梭于各个画室,如痴如醉地画着不同风格的画,我想他一定是进入到一种疯癫的分裂状态。
傅泽南的人格的确已经分裂,这不是因为基因遗传,而完全是源于社会的一次次革命和分裂,傅泽南多次对我说“我这个人特别容易相信别人,很容易受骗。”如果说傅泽南的人格分裂的确存在着某种主观因素,那么容易轻信他人,则极有可能让他在一个不断裂变的社会发展中变得越来越分裂。
为了维护和照顾他的一个个分裂的“我”,傅泽南必然要付出比常人多许多的努力。这二十多年来他从南京到上海,到海口,到武汉,到欧洲,到深圳,到成都,再转回到南京,这让他筋疲力尽。在南京,我看到他的生活没有任何规律,高档宽敞的别墅里凌乱不堪,不同风格的作品分别放在十多间独立的画室等待他去完成。为了完成这些作品,他一天十多个小时地工作,不分白天与黑夜。在我看来,这一间间画室里分别住着不同的傅泽南,每一个傅泽南都有一个自己的需要,这就是分裂的傅泽南和傅泽南的分裂。
傅泽南再一次让我看到了一个正在旋转的黑洞,这是一个精神的黑洞,正是这个黑洞在把他撕裂成一块块碎片,然后再把它们卷进深渊。不管是哪一块碎片,似乎都不甘心被那个黑洞吞噬,由此形成了一种排斥力量。然而,越是排斥和抗拒,其疼痛就会越加剧烈,这是两个截然不同意志之间的较量,与那个黑洞的引力相比,傅泽南显然是弱势,虽然傅泽南并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但也正是这个死不承认,才使他不得不承受更加剧烈的折磨,同时激发着他的艺术创造潜能。他最近创作的一批“超意象”系列作品的确让人感到了震撼。在这个系列作品中我们看到了一种毁灭性的力量,这个力量穿越了时间和空间,这其中包括历史的、现实的、政治的和人性的。在这一系列作品中,傅泽南不再犹豫和纠缠,而是坦然地面对,虽然面对的是毁灭。
我确信这一批“超意象”系列应当是傅泽南艺术创作的一个高峰,虽然它们表现的是一种历史的、现实的、政治的和人性的裂变,但中国恰恰需要的正是这种表现“毁灭性裂变”的艺术。之所以需要,是因为中国人普遍存在着畏惧毁灭和死亡的心理障碍,所以,不愿就此罢休就成了许多人的必然,即使是蒙受再大的屈辱他们也会忍受,他们认为忍受就是一种等待,他们等待奇迹的出现。为此,他们选择了远离和逃避,这种“远离”和“逃避”在艺术中的表现通常都是“化蝶”、“成仙”、“大团圆”和“娱乐”,因为大家认为这些技巧可以让自己与毁灭和死亡保持足够的安全距离。此时此刻,傅泽南却选择了“毁灭”,他说:“在这些毁灭中我感受到了自己肉体和灵魂的真实存在。”
今天,我们需要这种真实存在的体验,只有在这种疼痛的直面中,我们才有可能反省自己的历史,并对自己进行有效的清理和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