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一枝笔 画遍老北京
■吴杨
南城一枝笔 画遍老北京
■吴杨
马海方老北京风情人物画从酝酿产生到发展成熟,以其独具特色的京味文化品质而广受赞誉,历时20载。我于2001年走近他的人和画,近距离见证其创作过程,分享其快乐并试着设问:他的画究竟好在哪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
其一,海方酷爱写生,从无间断。他以罕见的勤奋不断强化造型能力,画笔的驾驭能力,心手相应,下笔有致,画稿人物众多而形态各异,呈现蓬勃鲜活的生命景观。画是动态的,变化的,不断延伸的,涵盖了老北京风情人物的方方面面,展示着丰富多彩的文化意趣。
海方画写生由来已久,起点很高,青少年时代有幸得到邵宇等美术大家们的辅导。20世纪70年代,他所在的大兴县红星人民公社被列为国家级“文化示范点”,中央美术学院、北京画院、人民美术出版社等单位的许多大画家,如潘洁兹、崔子范、邵宇、刘勃舒等纷纷下乡,与基层的美术爱好者同吃、同住、同劳动,辅导他们习画。邵宇翻看着成摞的速写本,看到海方的本子时不动了,赞道:“嗯,这个速写有意思,这个孩子悟性好,有前途。”邵宇是公认的速写专家,是他首肯了海方的速写才能,并予之辅导,促使他养成本不离身、笔不离手的好习惯,酷爱写生,走哪画哪。
海方考入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后,选修人物画专业,师从刘勃舒、卢沉、姚有多等名师。李可染、蒋兆和等先生也时常到系里给新生们作示范、讲解。人物画以外,马海方亦擅长山水、花鸟,他画的树丰衍圆融、枝繁叶茂,皆受李先生技法的启示。叶浅予当时是他们的系主任,叶先生也是速写大家,言传身教,对海方又是一番激励。在校期间,他埋头学习,惜时如金,课余时间主要用于画写生,白天画,晚上也画。最常去的地方是北京火车站,每周总要去个两三回,下午下课后抓两个馒头赶紧走,大步流星,从王府井校尉胡同校区赶到火车站需时25分钟,躲在候车室一角快速画写生,不觉画到夜深,校门早关了,只好翻墙进去,悄悄溜进寝室。难能可贵的是他自习画之初到学有所成,到现如今自成一家,名满京华,始终不改初衷,画速写的兴趣有增无减。这么多年里我就从没见他动过照相机,而始终拿着个小本本,走哪画哪——候车时画,乘车时也画,即使车辆颠簸或是车速很快,他也能进入状态,从容作画,画车内乘客或是车外景色。我见过他在候机室画写生,在飞机上写生,甚至见过他在飞机落地、滑向停机坪的瞬间,也能透过舷窗,取其机场一角纳入画中。我见过他在饭店、餐厅写生,连等候上菜的间隙也为他所利用。我也在随他外出采风时见证了他的勤奋、刻苦,从早到晚,得空即画,晨风凛冽中,等我起床时,他已作画多时,手都冻木了。画画,不管有人把它说得多么玄乎,它首先是一门手艺,熟能生巧,离不开手眼之功。以海方的体会,常画写生,养成习惯,有助于锻炼观察能力、反应能力、瞬间捕捉生活细节的能力。他说:“许多大画家都是在写生上下过大功夫的人,像叶浅予、黄胄,都是写生大家。人物画要靠造型能力说话,而造型能力来自写生。写生不是做做样子写给谁看,显得你这个人多么勤奋,它首先是专业要求,必修课程,要想画得好有捷径吗?要我说捷径就是笔不离手,多画写生。”
其二,生活无穷尽,一画一情景。海方绘画取材于老北京风情人物,一个“老”字对应着今日之新,无论是形象、衣着、道具乃至生活百态,无不透露着简朴、古拙、休闲。中庸祥和、与世无争正是都市人的生存之道,和平年月正是老百姓的最大福祉。海方绘画贴近平民百姓,关注衣食住行,多角度、全方位展示都市生活之特色、状态,并因之为人们所喜闻乐见。
海方生于京郊大兴,成名后的他习惯于在画稿上落款“海方画于北京南城”等字样。南城是其根系,是京味文化重要发源地之一。画里有他儿时的见闻、儿时的梦。如今,村庄早拆没了,公社礼堂门前要两人合抱的大树也没影了。多少见闻、经历都成过去,只能留在海方的画稿里。海方绘画的意义在于此,用画笔留住记忆、留住美好,使之常忆常新并进而升华为文化意义上的唯美,尚善。
海方寡言淡定,他的悟性都在画里。随着阅历丰富,见识渐多,他亦走出南城,走向全北京,走向大世界。开阔的视野激荡着他的绘画热情及才能,写生不辍是他对绘画、对生活、对人生的满腔热情,是发自心源的深切颖悟,自然流露。他青少年时期深受京味文化的熏陶,老北京风情人物画首先是生活的给予。同时,他在习画早期便有幸得到多位名师的提携、引导,耳濡目染,也在客观上促成着他的绘画选择。一次,他带着近作到周思聪老师家求教,周老师喊过卢沉先生一同观看说:“你看,马海方拿你的方法画风情画,上溯传统,结合民俗,多有特点,画得多有味道啊!”她鼓励海方要完全摆脱老师的路子,大胆尝试新的方法、新的可能。
无论是卢沉等前辈画家,还是与海方同时期的名家,以“老北京”为素材者不乏其人。海方能以老北京风情人物画饮誉画坛,在于他对这一素材的深入挖掘和不懈积累。我曾听到一位藏家问他能画多少人物而无一重复?他回答说:“我没尝试过一气能画多少人物且神态各异、无一重复,我想三五百人应该没有问题。量的积累首先是我对自己的一种要求,以勤补拙,以量求质,画得多才能画得好。其次是为了收集积累素材,书里记载的,街头看见的,都被我收集整理成为画面,积累多了,画面的内容就多了,水到渠成,最终形成‘老北京’人物群像。”我曾在10年前见过他画的人物头像,男女老幼,千姿百态,贴满画室的一面墙壁。现在,我读他的速写本,大大小小,各式各样,拉开一抽屉,打开半橱子。日积月累,事半功倍,一滴汗水一分收获,海方该有今日之成就、作为。
海方绘画不讨巧,不敷衍,绝少复制、重复。生活常新,写生无算,不断充实的写生积累,可确保绘画内容上的日趋丰富。他的绘画除了可满足人们的审美需求外,也会有史料价值吧?当会伴随社会发展而历久弥香。
其三,上溯传统,结合民俗。线条强劲,设色鲜亮,画面呈现强烈的动势与感染力。没骨而有骨。大胆展开矛盾冲突,浓淡干湿焦,平圆留重变,都在他的画里得到充分运用、展示,使墨融于水而幻化多变,设色求极致而高亢响遏。
海方毕业后,在人民美术出版社跟随沈鹏先生工作多年,先生评价他的画说:“海方一改前人的画法,把‘没骨法’运用到刻画现实生活里的人物,少有前例可循,要在没骨中见骨,充分显示人物轮廓和内在结构,难度很大。”“没骨”其实有骨、有线,仍旧根基于传统技法,墨融于色,线勾勒出筋,线条愈显概括、拙重、浑沉等特色,如锥画沙,果断凝练,虽不过寥寥几笔,已自显形神兼备。沈老概括为三大特点:“一是造型准确、生动,丰富多变;二是人物适度变形、夸张,充实了画面情趣,也有现代感;三是大胆用色,用墨用色服务于内容,给人以视觉上的直观感,能满足现代人的审美需求。”日前,我把海方的画集送与孙其峰教授,老人翻看说:“马海方画老北京,我早就注意到他的画。他以没骨法见长,看似夸张、变形,分寸把握得好,造型能力很强,用墨、敷色、勾线都好,从传统里生发出变化,既有水墨画的韵味,又巧妙地融合了许多民俗成分,看起来很新颖,很具观赏性。”
其四,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爱画胜于一切,作画全力以赴,千锤百炼,精益求精,数十年如一日痴迷于画,醉心于画,以其专业上的不懈追求以及对人对画的炽热情怀而卓然非凡,终至化境。
海方有很多故事,朋友们聚一块有得说。北京的地铁快建成“蜘蛛网”了,迄今,他还没有坐过地铁,不会坐地铁。有一次想赶时间,以为地铁最快捷,到了地铁口却不知如何买票,望着熙熙攘攘的
人群知难而退,不坐了,打车回去了,爱人笑说他真成“土佬帽”了。他外出办事时爱人要他顺便把电话费交了。他交了一个季度的话费后,电话却因欠费停机,等了一个星期都不通,只好去营业厅询问,人家说:“是你把电话号码写错了吧?指不定替谁交了呢?没办法,只好再交一次吧。”类似的故事不少。生活常新而绘画永恒。在他的心里只有画画,只要画画,他才快乐。在我看来,这个人身上集中了平民百姓之淳朴善良、吃苦耐劳等种种美德,靠了他的人格美而最终实现画品高。他说:“我脑子里成天就是考虑画,别的事情很少想。我画‘老北京’,早期创意侧重于考虑自我风格,想画出一种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当这个目的达到之后,形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作品的内容、内涵。重要的是把你想干的事情干好,在这件事情上投入你的全部热情,像挖井一样,总在向下挖,直到见水为止。目标明确,一以贯之。‘老北京’要动态、立体,具有一定的宽度、广度、深度,则文化上的蕴涵才能在其中,为这件事去拼搏才感到有劲头。”
其五,泛爱为心,奉献社会,通过奉献、付出获得好心情,并把这种舒服的感觉带进画里,画出真情实感,画里有你的生活乐趣,生命达观。
采访中海方同我谈到,昨晚又做一长梦,梦见自己一直在外面画写生,走一路画一路,场面真漂亮,要能都画下来该有多好!梦见的好多人感觉很面熟,很亲切,历历在目。一觉醒来,呀,还躺在床上呢,梦里那些景象呢?能不能在画里重现?他说:“画到一定程度,就是画感觉,就像梦里的那种感觉,能不能把它画下来?似梦非梦,似与不似,好画就是要把这种感觉找出来。感觉来自生活,要多做好事多帮人,培养你的好心情。”我采写海方曾用过一则文章标题叫“好人好画”,他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人好画好。他为人真诚,朴实善良,朋友众多。我曾见过两位年轻人到他府上求画,用于义卖,他捐出一件六尺整纸。去年春天,中国人口福利基金会举办年度活动,他捐出的拍品《皇城根下》约有20平方尺,崔永元、杨澜等人及商界名流纷纷举牌竞拍,最终杨澜以32万元拍得,她从海方手中接过收藏证书时说:“我早就听说过您,喜欢您的画。”喜欢、热情、仁义,这样一些美德会成就一个人。对于画家,美德会反过来养育画。海方画“老北京”,作画用心投入、状态好,所画朴实憨厚、特耐看。他的成功再次表明,那些名副其实的艺术家除了杰出的艺术才能之外,还需具备相应的人格魅力,融入社会人生,投入非凡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