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沧米学兄
■吴山明(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我与沧米兄共事数十年,结下了深厚的友情。记得第一回知道周沧米是上世纪50年代中,当时美术学院尚在孤山外西湖,我考入美院附中不久,沧米兄也从部队复员回大学部插班。那天他正在校园里写生一棵小树,他边画边赞叹小树枝的穿插自然之美,这虽然是一件极小的事,但所流露出来的情绪深深感染了我。
纵观沧米兄的艺术人生,他对中国传统艺术的热诚,对传承的自觉和对本土绘画发展的自信与坚定,使其最终成为一位非常杰出的中国传统型画家与美术教育家。沧米出生于乐清望族,书香门第的家教,中国文化从小的潜移默化,已进入了他的心灵深处。后来的学院派教育又使其坚实了基础,拓宽了修养。他诗、书、画都拿得起,并应时代而深化。就沧米兄的书法水平而言,在当代画坛可算是一流的,其是真正以书入画的成功实践者。无论在个人做学问、创作或教学中,都非常强调基础教学的以中为体的观念与强化中国型的线性的塑造力和表现力的发掘。记得上世纪80年代初,人物画教研室同仁们在课堂内作意笔线描写生的探索时,沧米一开始就参与了卢辅圣、陈谷青那届的长单元教学实践,并成功地留下了一批至今仍可作为范本的优秀学生习作,沧米等为以后正式设立这个课程提供了前期的可行性依据与经验。沧米兄由画人物逐渐地转画山水,是他内心期望拓展传统型审美方式的一种追寻进程,他最终成功地实现了这种转化,并创造出了一条有新的时代趣味的、很有民族气派的个人艺术风格,诗、书、画各方面的修养与才华在其画中都得到充分的张扬。
记得上世纪80年代初,我喜欢去沧米家小坐,有次他刚云游长江三峡回来,谈兴正浓,桌子上还放着许多尚未整理的大小速写稿本,这是他溯江而上,坐在船头一路写生的丰硕收获。其实,每次他风尘仆仆地从外地返回杭州时,我都会去看他,听他说说下去写生的见闻及故事。沧米善谈,也爱冒险,会去走人们不大去走的路,去游人迹稀少或十分艰险的地方,于是许多精彩的游历产生了,并每次都带回满箧十分新鲜而生动的速写。每当我听他讲故事并翻看他的尚热乎乎的速写时,心绪也会随着兴奋而徜徉于图画中。
作为艺术家,最不易的是一直能保持对生活的满腔热情,这种热情是艺术家追求艺术真、善、美的原动力。沧米是一位难得的一生始终保持对生活充满真情和激情的画家,他几乎每年都会几次到生活中去。他的脚勤快,笔勤奋,走南闯北,积下了大量的生活素材,其中包括大量的大山大水、异风奇俗、内地边疆生活的真实记录。我每次见沧米的画总感到泥土气扑面而来,只有对生活有激情的画家,他的画才能感动观者。沧米原先画过许多十分精彩的人物画,近十多年来,他大画起山水来,并独辟蹊径,自成一路。由于依借大量的生活写生,因此他的山水画也始终生气勃勃,技法不落常套,没有程式化的影子,而且在画材与意境上没有一点重复感,这在山水画家中也是十分难得的。
记得“文革”后的一年,王伯敏先生、沧米兄与我相约去武夷山作写生游。因太久未下去了,大家兴致都很浓,我们特选了中秋前后时间,希望能在中秋月下欣赏武夷的山山水水。沧米兄特为此行准备了好酒与下酒的花生米,可惜我临时有事未能成行,他俩虽感遗憾,但仍兴味十足地去了武夷,对着中秋圆月赋诗谈画,满载而归。沧米是雁荡山人,因此他了解山里人,了解山与水,他画中的人物往往质朴而纯正,画中之山水则灵秀而多姿。这种天生的于大自然的情感联系,不是人人都会有的,是十分难得的,因此沧米比我们更容易融入到生活之中去,他在乡村野店好像回到自己家里一般,粗茶淡饭更是吃得津津有味,不但身体好了,精神也旺了。尽管他非常熟悉农村,但他却一直兴趣不减,许多看来平常的景与物,他却能不断发现其美的所在。沧米是一位真正能品味出生活之美的优秀画家!虽然这些年沧米因身体的原因,长途跋涉少了,但他对生活的情结依旧。上世纪90年代,他决定在故乡雁荡山下的一块大石上造一画室,他鸠工劈石砌墙,引水绕屋,终于完工。近年来,沧米兄大约有一半时间是在雁荡山的画室中度过的,在山里隐居,他如鱼得水,画出了《雁荡全景》等许多佳作巨制,先后在北京、山东、杭州等地连续开了几次个人回顾展,并出版了大小画集数种,令人钦羡不已。
沧米兄内心一直保留着一种中国优秀的知识分子、艺术家爱憎分明和平实真诚的品格。在平时敢为敢不为,在大自然怀抱与深入生活中又常会流露出真切童真般的情怀,淡然中寓藏着热诚和深沉。沧米兄有性格,有胸怀,是一位有倔脾气的可信的老朋友,这也是人们喜欢与他相处的原因所在。他与学生、朋友、同行都能长久相融,尤其是许多学生虽都也进入了中老年,但与他结下的亦师亦友的情谊和牵挂始终长在。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沧米兄从年轻到晚年一直对生活热情如春潮,同时又在艺术探索的寂寞中寻求着自己的生命的心境,生前他无私地将其一生的作品大部献给了国家,在了却自己的心愿后,沧米兄在春寒中静静地转身走了,去与生前恩爱一生的群芬大姐地下相会了,给所有惦念着他的亲人和朋友们留下一个永久的亲和而淳厚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