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门不二 独契三昧
——黄宾虹的金石造诣与其焦墨山水 ■初中海
元之黄公望,清之渐江,近代黄宾虹,古来画史以学人自称者,唯此三人。学人,即无时无地不在学中者,是一种特殊的生命形态:一种为中华民族之文心学脉存亡继绝的生命状态。
“顾吾国清代画学,多范围于四王吴恽间,只知规矩功能,步趋古人,导致一味临古仿古之弊……陈陈相因,甜熟柔靡,空虚薄弱,每况愈下,不堪收拾。先生(黄宾虹)本其深沉之心得,以治病救人之道,引吭高呼,谓道咸间金石学盛起,为吾国画学之中兴,并迭见书写于诸绘画论著中,为后学指针,披荆斩棘,导河归海,冀挽回有清中叶以后,绘画衰落之情逝,其用心至重且远矣”,潘天寿此番知者之言,极其恰当地道出了学人黄宾虹所赋予自己的历史使命——“继古人坠绝之绪,挽时俗颓败之习”。
“道咸金石学盛,画学中兴”。黄宾虹以极深之金石造诣,潜心研究画史画论,凭借丰富之创作实践,极其鲜明地提出,金石学乃振兴有清以来山水画柔靡软弱之现状的不二法门,是其唯一的学术背景和学术动力。
清代考据之风大行其道,自有其深刻的政治原因,而尤以乾嘉之后为甚,众多的文人、书家于珍赏金石文字及拓本之时,愈加体会金石文字之古拙自然、真率纯朴、天机烂漫之美。即使朦胧残破之中,亦涵有沧桑悲凉之韵,而与“二王”、赵、董之精美、流便、规整之审美风格大异其趣;随之既以自身之书法创作实践催生了以金石文字之美入书的“碑派书法”兴起,同时引发了以金石之趣入画的画坛新风尚,而至道咸时期为最盛,黄宾虹正是于这样的大环境之下治金石之学并习书研画的。
黄宾虹一生于金石用功极深,造诣极深。早在旅食沪上之初,时人识其画者寥寥,但都服膺其为藏印大家、古文字专家,名闻遐迩。而黄宾虹在世时与朋友们的信札往来,其最多见这即为有关收藏古印或过手古印之通报、印蜕之互递、印文之商榷。黄宾虹85岁时由京返沪,乘机之时随身仅两件物品,其中之一即一袋近千方的古印,可见珍爱之甚。去世后,夫人遵嘱所捐献给国家的古玩书画中,古印893方,手订之大小官印、玉印、图腾等印蜕并释文六册,乃一生心血所凝聚。生前所著金石考据之学有《冰虹古印存》(十卷)《印说》、《古玺印铭并序》、《篆刻新论》、《古印谱谈》、《印序言》、《玺印自序》、《古印概论》、《陶玺文字合证》、《古玺印中之三代图画》、《玺印弁言》、《古印文字证》,可谓泱泱大观。
“金石书法汇绘事”,以书入画,始于唐,行于宋,入元最盛。清中叶以后,碑学大兴,更以金石篆籀入画,包世臣、翁松禅、张度、何绍基、赵之谦、陈崇光、吴昌硕诸人,以一种天风海雨式的金石笔法,一扫画坛上空“四王”末流柔蘼甜软之阴霾;至黄宾虹,强调书画同源,一书入画,即是以金石篆籀隶笔法入画,其每论笔法必谈金石。“用笔之法,书画既是同源,最高层当以金石文字为根据”,“盖以画重笔墨,明人太刚,清代太柔,刚柔得中,惟明季及清咸同之间有数十人,知用笔之理,从书法而来,上窥金石之奥得之”,“清道咸金石学盛,籀篆分隶,椎拓碑碣精确,书画相通,又驾前人之上,真内美也 ”,“金石之家,上窥商周彝器,兼工籀篆,又能博览古今碑帖,得隶、草、真、行之趣,通书法于画法之中,深厚沉郁,神与古会,以拙胜巧,以老取妍,绝非描头画脚之徒所能比拟”,“画法用笔线条之美,纯从金石、书画、铜器、碑碣、造像而来,刚柔得中,笔法起承合,在乎有劲”。以之正之黄宾虹的绘画,中锋铺满,积点成线,一波三折,转折藏露,顾盼映带,笔致凝练而又沉涩,完全得力于自身之深厚的金石造诣。
焦墨山水枯笔运浓墨,一黑一白,大道至简,其阴阳相生、虚实相生,乃“道法自然”之大化之境;焦墨山水创作,于画家之笔法、笔力、笔情、笔趣要求甚苛,由形、技而心、性,由技巧而精神,由行而下而行而上,技进乎道矣,国画之民族性充盈笔端。
黄宾虹晚年多有焦墨山水,既秉承其一以贯之的“遗貌取神”之审美思想,凭借着深厚的金石学术背景,以饱含金石书趣之笔,唯以古拙、沉涩、劲健、老辣之笔线,通过笔线之间虚与实、疏与密、奇与正、疾与涩、灵动与厚重的对比铺陈,构筑出一派黑密厚重深奥莫测的“心象”世界,其干裂秋风,润含春雨;其遒劲婀娜,朴厚清华;其神完气固,内蕴广大;其从容无为,纯任自然,正为焦墨画者之楷模。此时此刻,案头之上黄宾虹这幅《看云如墨护峰头》焦墨作品,令吾双眼无暇它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