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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与记忆之途——读王犁人物画近作

  第一次见着王犁画水墨是在十来年前。王犁刚从西藏旅行归来,身着藏袍,沿青藏公路衣锦还乡,怀里揣了几把藏刀和密宗经籍,行囊里鼓鼓囊囊满是速写,那是情感容易刻骨铭心的年龄,收获着诗歌和伤痕。再回到烟雨蒙蒙的杭州,他的宿舍便从早到晚反复放起郑钧的《回到拉萨》,秋冬之际的杭城潮湿阴冷,他似乎依然被高原的日光照耀着,一脸虔诚。南山路梧桐道上,经常能见这瘦长的身影前倾了上身快速行进,令我想起圣骑士唐吉珂德。

  王犁在教室铺陈开大张宣纸,接下来几月,他与它们作战。陪伴身旁的读物是陈丹青《西藏组画》与李伯安的巨幅人物画。工程浩大,最后展示的6米大画只是原计划的一小部分,人物等身大小,密密麻麻站成一堵墙,朝圣的观者置身其间,屏息敛气。

  毕业后,他的骑士生涯继续,从河南大学挂单到浙江省艺校再到中国美院任教,一路尘土飞扬行侠仗义风风火火。

  在我见着这批小幅水墨人物画,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年代。当年收集的摇滚乐CD蒙上了厚厚尘土,世纪末的狂热喧嚣与理想主义停留在青春期回忆里,一切“在路上”的激情迷惘渐趋平息,格式化的生活中,曾经的狂狷少年时常淹埋在校园记忆里。初秋的某个下午,阳光铺晒身上,淡淡温暖,在某一网络论坛上,我和王犁及他的新作重逢。这些水墨画照亮了记忆之途。符号化的笔墨间,我依稀辨认出六公园、九溪、葛岭,——或许它们并非实指其地,只是绘画的借口罢,在我宁愿自欺欺人地以为是。笔墨的错落交叠成记忆地图,我仿佛重新站在了四宜路倾颓的院子与柳浪闻莺的烟柳堤畔,西湖对岸的六和塔影影绰绰,晚风让湖面荡起涟漪,逝者如斯。氤氲水气笼罩下的杭城和带着淡淡青春忧郁的人物,笔墨的遣使下扭成一团,合成一境。浸透了江南烟雨、庭院、植物的画,湿气与墨气很重,隐约能见青苔的绿意,如窥一口幽暗清澈的古井,水面映现着我们的前世今生、爱恨情愁。借用西川诗歌里的句子,那是种“枙子花凋谢而芬芳犹在”的青春记忆,“幽静又迷茫”的南方情结。

  近代以来的杭州,水墨画沿袭着中国绘画最堂皇的传统,学院的弘扬与民间的积淀,使得这里散发着悠远的思古幽情。林和靖妻梅子鹤的孤山,西湖畔源远流长的国立艺专,成了古老绘画最重要的象征物。流风所及,对传统的研究与膜拜成为江浙水墨画的主流。文化断代后的今天,国中其他地域,难以见到对笔墨技巧和传统文化如此的津津乐道。另一方面,借助对传统的理解,从这里出发,衍生出面貌迥异的艺术支流。如朱德群与吴冠中的意象油画,王冬龄的现代书法,谷文达的装置,这些水墨或水墨精神延伸出的“中国牌”,将书法和中国绘画作了现代改造,看似对传统的背叛,事实上反证了水墨的现代价值。

  王犁的水墨画难以完全归入这两路,他既没有掉进技巧仿古的陷阱,也和纯粹的形而上思考保持距离,我在其绘画中,首先看见画家鲜活的生活。杭城的复古思潮中,这显出些意外,倒和北京等处的画家,如雷子人等人形成遥遥对应的状态。这或许要部分归因为他的文学情结,写诗和阅读产生了生活描述的愿望,见诸笔墨,便有了更多绘画技艺之外的感兴。传统的山水和花鸟画一样能寄托人的志趣和心情,只是首先基于自然崇拜的天人合一,人的心情思想是镜花水月,曲折隐晦地投射其中。王犁的画记述采取第一人称,——我在很多画面上见到熟悉的瘦长身影,这便使得绘画有点接近心情日记,人体与风景的并置,形成梦境般的幻影,笔墨间处处有低声的絮语,贴身的温度。

  近世西学东渐与徐悲鸿个人影响下,学院里的水墨人物画最初糅合了西方写实素描格物致知之科学精神,改造传统人物画,让人物画从狭隘的古装人物、仕女钟馗的老套子里走出,赋予了现实品格。结合不当者,远离了中国画的气韵生动,徒画一身皮囊。承接林风眠、关良的艺术主张,一部分当代水墨人物画的参照物为西方现代绘画,尤其是精神与水墨画接近的表现主义风格。人物画逐渐从旧的程式概念中解放出来,能够自由地表现现代生活。激进的风格创造中,古典艺术的崇高与和谐精神往往丧失,我们在很多当代水墨人物画中看到真切的现世描绘,或是王朔式样的玩世调侃腔调,或是物质主义的享乐浮糜状态,它们较多呈现了都市生活的经验,有着和现实平行的品格。

  对照此类,再仔细看了王犁的水墨画,居然看出很多“古意”。作减笔的笔墨笔笔中锋,颇有些篆隶笔意;他画的男女人体和科学解剖无涉,虽有些希腊的健旺优美,可确是意象取形,“不似之似”;伊甸园内的彼岸风光,酒神冲动下的解衣磐礴,营造的是“有我之境”的诗情画境。

  面对这些画作,与其正襟危坐,不如浮想联翩。原本它们就是有趣好玩的绘画,比较起智力的挑战,更接近性情的愉悦。先不妨看画面题款,“新安一滩又一滩”、“冷月无声”,情境的简洁陈述。金农体的大字下,深深浅浅横沓几笔宿墨,简素得十分禅意,既是水的形貌,又是思绪起伏的象征。冷月无声刻,夜凉如水时,寂静深处,记忆愈发显得晶莹透彻,悠远隽永。这些画儿该是在夜间酝酿产生的。再往下看,豆蔻年华少女的一个舒展睡姿,两情相悦的缠绵缱绻,涉嫌轻微的香艳色情。巴尔蒂斯笔下也有春困倦怠的女体,那是借鉴了古老壁画的斑驳暖灰色调,青春肉体于其中昙花一现,既见感官的沉迷,又带了原罪的邪恶气味。美国版画家肯特却有圆口刀控制下的大黑大白裸体,人大于山,顶天立地,颇见阳刚之壮美。水墨之下,却尽是众生平等相。水墨交融间,人物和周围的山水花木洗去铅华褪尽色相,身体的绽放变得和流水潺潺山花烂漫同质,芳香雅洁,有了精神的纯净气息。

  另一些作品一变似水温柔的缠绵格调,趋近意志之美。山路上狂奔的少年与白马,植物扭结成凡高的星空,我是太阳,自由之狂欢盛典。这是些快板节奏的绘画,灵感驱使下,墨点的铺张激动得常常慌不择路,意外之美纷纷呈现,些微的瑕庛都在情真意切的表达中变得有稚拙之趣。

  我不禁又回想起王犁当年的西藏绘画。雅鲁藏布江与雪山之巅的精神洗礼,自然与宗教之神秘力量,在他绘画中的回响,一直绵延至今。


美术报 阅读 00032 水墨与记忆之途——读王犁人物画近作 2011-03-26 nw.D1000FFN_20110326_3-00032 2 2011年03月26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