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 纯净 纯真
赏读张惠芳楷书《金刚经》
□斯舜威
这是一幕令人感动的场景:一位八旬老太太端坐在西子湖畔明亮的南窗下用她那工整而略带稚拙的小楷写经。晚上,当公务繁忙的儿子下班回来,母子俩相互切磋,陶醉于书法艺术,其乐融融。书法,已经成为母子俩共同的兴趣爱好和生活方式,也成了老太太安享晚年每日必做的“功课”。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欣赏到了张惠芳老太太的楷书《金刚经》,内心受到了很大感染,也引发了对写经的许多感触。我听说老太太虽然早年曾受过中等教育,却一辈子生活在农村,是一位“一辈子没有工作,却有一辈子干不完的活”的普通农家妇女。她种菜、养猪、砍柴、做饭、为人接生,农村里的许多苦活、累活、重活都干过。她没有受过专业的书法训练,用毛笔写字,是最近几年的事情。子女事业有成,且喜业余挥毫。她含饴弄孙,心境宁静,便雅兴逸生,以挥毫遣兴,尤喜沐手写经。写了经,送给亲友,亲友们高兴,她也高兴,真可谓福慧双修,功德自在其中。
《金刚经》在中国影响深广,历来是诵经、抄经、礼佛活动的重要载体。无论是官方,抑或知识分子阶层,还是民间,《金刚经》都有着一种无与伦比的穿透人心的力量。不久前《都市周末》“尚书房”专栏采访我时提了一个问题:“发配去荒岛呆着,只能带三本书,你带哪几本?”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第一本是《金刚经》。后来发现,中国美院艺术家高士明在接受访谈时,选择的也是《金刚经》。而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农村里即使不识字的妇女,也常常把《金刚经》挂在嘴上。提起《金刚经》,我还自然而然想到了1958年毛主席和赵朴初的一段对话。毛主席以开玩笑的口吻对赵朴初说:“佛经里有些语言很奇怪,佛说第一波罗蜜,即非第一波罗蜜,是名第一波罗蜜。佛说赵朴初,即非赵朴初,是名赵朴初。先肯定,再否定,再来一个否定的否定,是不是?”赵朴初听了马上知道毛主席是熟读佛经的。因为,“佛说”、“即非”、“是名”正是《金刚经》的主题。赵朴初笑着回答:“是同时肯定又同时否定。”毛主席说:“看来你们佛教还真有些辩证法的味道……”。这说明,《金刚经》受众面确实非常广泛,可谓雅俗共赏,家喻户晓,只是解读的方法和角度有所不同罢了,政治家从中看到了辩证法,文人们由此而联想到老庄,而大众则享受到普度之福。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金刚经》获得相应的感悟和体验。
由张惠芳这件楷书《金刚经》,我联想到有关写经的几个问题:
——慈悲为怀、佛心佛相、菩萨心肠是写经的重要保证。张惠芳身上,凝聚了中国妇女心地善良、勤劳刻苦、忍耐谦让、助人为乐的传统美德。在农村缺医少药的年代,有一定文化知识的她曾长期为乡里乡亲接生。记得南京的报纸曾刊登一则新闻,说是一位产妇进医院后非要挑选一位有“佛相”的医生为她接生不可,以求母子平安吉祥。而张惠芳恰恰是一位不但有“佛相”,更有“佛心”的民间接生员,哪怕深更半夜,哪怕雨雪雷电,她都随叫随到。她的巧手,帮助无数新生命来到世上。特别是碰到难产而能化险为夷,不啻是“活菩萨”。这是做好事,做善事,更是积德积福。晚景幸福美满的她,将一门心思用到写经书法上,对她来说,是一种极大的精神寄托,也是一种由衷的感恩。以这样一种宁静、恬淡、满足的心境写经,纯粹纯净,心无挂碍,充满灵性。这是历史上的职业写经者所不具备的,也是望尘莫及的。
——自然纯朴、随意即兴、一派天真是写经的理想境界。张惠芳写经的最大特点,是质朴自然,完全凭着个人的心性,涉笔成趣。她没有受到技法的训练,这一不足,恰恰成了她写经的特点和长处。她的楷书《金刚经》所流露出来的那种宁静、清新、单纯的气息,反而有一种大朴不雕的美。从某种意义上说,凡是技法,必定有人为的、刻意的痕迹,是凡心、机心的体现,而中国老庄哲学追求的最高境界是道法自然,《金刚经》贯穿全篇的核心正是论述包括法空、众生空的智慧。“空”并非虚无,而是一种没有任何质的规定性、不可描绘的实在,越自然,越本真,则越接近“空”,越具佛性。弘一的书法,大家都觉得非常简洁、沉静、拙朴,但早年李叔同时期的书法则是剑拔弩张的魏碑体,他是在历尽繁华、洗尽铅华后才达到了“以书弘法”的境界。张惠芳历经生活的艰辛困苦,才有此觉悟,书性和佛性融为一体。两人可谓殊途同归。“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在佛面前,所谓知识、地位、名望都是渺小的,一位书法大师的《金刚经》和一位民间写经者的《金刚经》,完全可以等量齐观。当我捧读张惠芳的写经文本,和阅读弘一法师的写经件,受到心灵的震撼是完全一样的。佛光普照,此之谓也。
由上述两点,引发开去,想到了“书为心画”和“心为书画”的命题。
就写经而言,气息胜于技法。中国书法的一个重要命题,是“书为心画”、“书如其人”,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出什么样的书法。谈到这个命题时,也许不少人会列举书法史上一些人格有亏而书法上乘者作为反证例子。其实。这些谈论的焦点往往只停留于书法技法层面。以写经而言,我坚定地认为“书如其人”的命题始终是成立的。一个人心中有没有佛,下笔之后,高下立判。我不相信一个人格委琐者单凭着所谓书法技巧而能写出让人感动的经文来,而心灵高尚者,尽管其书法从技术层面来说比较稚拙,但其经文也自有动人之处。更何况张惠芳的书法,从书法本身而言,也是颇足论道的。一是气息清新,气象严谨,让人感动;二是其书法端庄大方,结体自成体系。我估计她童年时肯定受过描红写字的启蒙,对写毛笔字,她有着自己的方式。就在我写这篇文章时,她家人将她当天写的书法照片发到了我的手机上,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临写隶书,但她一落笔,却写成了楷书,和抄经的楷书字体一样。这说明,楷书的书写方法和习惯,在她心里已经根深蒂固地成为一种定势。其书写方法与用笔习惯,有其自身的特点,特别是字势左低右高,与宋以来的文人小楷有不谋而合之处。记得几年前,深圳出现过一位名叫常秀峰的不识字而善于画画的老太太,没有受过绘画训练,但其绘画作品极具现代派风格,人称“梵高奶奶”。相对而言,在绘画领域出现特异天才的可能性要大一些,而书法领域要出现这样的天才则要难得多。我无意把张惠芳老太太视为一位书法天才,但她确实具有相当高的书法禀赋,这是毫无疑问的。“书为心画”是中国书法的传统,但当代书坛受“技法高于一切”的影响,产生了越来越严重的同质化倾向,使书法变成了“心为书画”。张惠芳的写经,则延续了“书为心画”的传统,她在写经中流露出来的纯粹、纯净、纯真的气息,使得她的写经书法成为现代民间写经的一个优秀范本,这是弥足珍贵的。
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书法家王冬龄先生看了张惠芳的楷书《金刚经》后,也赞赏有加,他说——
“第一次看到这件楷书《金刚经》,就感到一股静谧安详之气扑面而来,又不乏闲逸天真趣味,大有那种魏晋人写经的气息。
当然,单从书法的角度看,它或许不那么精巧,有些结字还有几分稚气,但打动我的,恰恰是字里行间散发出来的本真和朴实。
我一直认为,书法的最高境界,不在技法而在精神,在于那种直透人心的书写者的情怀。一个人的精神境界,与其书法作品所达到的境界、格调密切相关。我虽然尚未和张惠芳老太太谋面,但从她的书法,我能够感受到她的生活状态和精神境界。
人书俱老是一种令人神往的境界。长者写书法,给书法以生命,而书法又反过来给长者以滋养。八旬老太张惠芳热爱书法的艺术生活,是值得向社会推广的。”
王冬龄先生的评语,可谓的论。
在喧嚣的都市,有一间宁静的书房,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太太,过着宁静的生活,宁静地写字、写经,这就是张惠芳老太太每天在享受的快乐的书法生活。或许,她早年也曾有过当书法家的理想,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如愿,现在,条件好了,虽然已经无意“成家”,但笔墨怡情,未尝不是对早年情怀的一种补偿。不管如何,这是一种原生态的书法生活,别具美感,令人神往。《书谱》云“人书俱老”,我则要表达内心真诚的祝福:何止于米,期之以茶!
行文至此,再次赏读张惠芳的楷书《金刚经》,不禁感从中来,即兴吟成一绝:
鹿苑鹫峰贝叶东,
法空更说众生空。
大千原是指间物,
笔转三轮百岁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