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黎的艺与境
■曹意强(国务院艺术学科评议组召集人、中国美院艺术人文学院院长)
(上接第21版)
对于很多艺术家来说,风格化是一柄双刃剑。它既是其艺术成熟的标志,也是开始自我重复、裹足不前的噩兆。显然,周天黎已跳出这种困顿,只把风格化看作是她艺术探索进程中的表达方式。这是因为她对风格的选择和塑造具有高度的自觉和主动性,这源于她对自我独立性的自信自强——不论这种独立性是在文化意义上还是在社会意义上;或者是浪漫美学意义上与哲学意义上的。周天黎说:“艺术家要在矛盾和纠结中参悟人生与艺术的关系,在深思熟虑中形成自己独到的审美思考和艺术洞见。”她越发富于个人风格的形式语言本身即象征了画家本人志行高洁、不同流俗的人格和与众不同的文化姿态。从某种意义上说,与一般性风格格格不入的、有创造性的艺术家之艺术与思想上的成就,构成了我们今天所说的美术史,未来的篇章也大多由这类俊杰在扬弃中发展,在蜕变中更新,而大凡能够进入艺术史的艺术作品都是艺术家呕心沥血之作。周天黎的作品构成了一个独立的形式世界与精神空间,她在绘画里融注了对社会、历史与人的生存、人的命运、人的灵魂、人对世界的理解、人与自然关系的深深思考与苦苦求索,延续着中华优秀文化传统中那种最可贵的精神与人性的寻觅,当然还有更多对于艺术本体的可贵探索和有益实践,以及高超的自我独创的“积彩色调水墨” 的色墨技法和新锐的审美形式,并为之筚路篮缕,殚精竭虑,铸就了其作品人文与学术的双重价值,因而使她成为当代中国最重要的艺术家和艺术思想家之一。不仅如此,对她这样的罕见人物甚至需要艺术的哲学和社会学意义来阐释,因为她在中国艺术思想上与绘画艺术成就上所彰显的文化进步意义和使命意蕴,以及鲜明严谨的人文主义立场,包括对时代精神气象的把握,包括她的庄敬态度和救赎思考,已使她跃上一个更高知性层面的大艺术范畴,参与了人类社会历史当代文明进程的文化建构。
艺术家要去激活人类生命中的高贵精神
可以说人类当代史的文化主题是中华文化伟大复兴的艰难,难就难在我们必须跳出物性生存的逻辑结果,摆脱自身的精神危机,以人文主义高尚的生命哲学去奠定精神价值的基石,重建精神的家园。《老子》云:“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在资本时代以金钱削平一切的环境下,当许多人心中冻结着坚硬的世俗现实时,周天黎却指出:“杜甫在《丹青引赠曹霸将军》中的一句话应为画者之境界:‘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艺术家有四个层面,即:技艺层面,知识层面、精神层面、灵魂层面。而且,眼前的世道,一个真正的艺术大师还有义务在精神上去拯救那些背叛精神的生命,要敢做人性价值崩溃的最后防线。坚持自己灵魂尊严并守护人性底线的人,岂惧八方风雨压孤峰!其实,这只是人类最天然最普通的原始美德。” 她认定萧伯纳的观点:“对同胞最大之恶不是仇恨,而是冷漠;冷漠是无人性的本质。”因此她坚信,艺术家必须去激活人类生命中的高贵、真诚、美丽、勇敢、善良、悲悯与恻隐之心,同时这也应该是每一位艺术家自身的生命质地。然而,总是凄迷世事匆,繁华落尽见清秋,茫茫艺海,漠漠尘寰,每一个时代,真正杰出优秀、敢于只身穿越物性实用主义的怪壑蛮嶂去寻找心灵绿洲,能成为人类艺术史链条上重要一环的艺术家毕竟只是极少数。
为中国文化托命的人,都是有大气象的人。我之所以在文章中大段引用周天黎先生的原文原话,是因为沒有比她自己更妥贴的文字来阐述她的思想穿越和文化灵性。记得胡绳先生访李清照故居时为这位女诗人写过一首诗:“瘦比黄花语最清,非徒婉约树词旌。路长嗟暮呼风起,道出从来壮士情。”坚持不断修炼自己的灵魂,身有丰富人性和高贵大气贵族精神的周天黎并不否认自己高端艺术的、具有启蒙意义的、世俗大潮滾滾而来时中流砥柱式的精英立场,她不屑于粗俗浅薄、小圈子狭隘胸襟的庸庸之议、门派之见,有时,“行高于众,众常非之。”故才思超迈,画风雄浑奇逸、运笔一派大开大阖,崇尙李白“仰天长啸出门去”之洒脱的她,也会有固步自封中的寒碧清冷与孤傲凛然,其实那是一种来自心底的骄傲与光明,她会用两方闲章“独钓银河”、“可为知者道” ,略显心迹。爱因斯坦以洞悉质能互变的头脑指出:“一切人类价值的基础是道德。”周天黎顒望苏格拉底“善本身就是美”的理念,对人类永恒的善性怀抱着感动。她心目中的精神贵族并不是金钱地位的显赫荣耀和奢侈的生活方式,而是深具人文教养与平民意识、人道主义博爱情怀,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并进而推动生命自我完善的践行者。她宅心灵台,相信道德良知,相信真理与箴言,相信正义与美,她说:“财富和权力的拥有者如果缺乏包含人文内涵的贵族精神,就难脱暴发户的本质。尽管他们表面神情上装得多么的傲慢与自信,但是他们的骨头上仍然深刻着卑微丑陋的奴性人格,只是一群疯歌醉舞的精神乞丐在江湖人生中一个腐朽的梦!只是人生终结后一个个陷在污沼中的饥魂饿鬼!”在她的定义上,真正的精神贵族是有道德标准、精神准则和心灵信仰的,真正的贵族精神应该是社会高尚文化和高尚精神的延脉,是一种敢于承担精神苦难、横亘于历史岁月天庭地面的生命美学和灵魂的交响。
凡高曾言:“理解上帝的最好方式,是爱无量之物,爱你所爱;带着高尚、庄严和亲切的同情心去爱,带着力量去爱。” 那是世俗物质主义者们一应阙如、难以理喻和不可企及的境界。面对人类伴随着沦丧与救赎走进第三个文明千年,周天黎宛似一个灯火阑珊处的踽踽独行者,她的艺术生涯中展开着一种执拗坚韧的理想、精神、慧识和追求,她的信念仿佛如人类习焉不察之茫然宿命和道心困惑中的启示性知觉:自人类踏上从蛮荒到高级文明的漫漫不尽的征途中,惟有真正的艺术才能使人类在重重迷濛中看到警省与敬畏的烛火;惟有真正的艺术才能使人类心与心的焦虑抽紧解脱放松;惟有真正的艺术才能使人类最低级的野蛮秉性得以进一步改善;惟有真正的艺术才能使我们不致彻底堕落为物类;惟有真正的艺术支撑着东西方共同的人道夙愿和世界文明的大厦;惟有真正的艺术源于苦难却永远指向拯救!因而在今天,臧否褒贬,这位一直追求艺术思辨价值、情为苍生燃,在海内外影响甚大的艺术家,其超出一般常规语言表达范围的另一种气度、另一种境界的视觉意象,还有待更多的具有较高精神维度的艺术知音和艺术史论家们去细细品读与严肃评判。
(该文系《为思而在——中国画魂周天黎》一书的卷首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