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我去富春江畔拜访《􀎮富春山居图􀎯真伪》一书的作者楼秋华，因为我们二人都对元代画家黄公望有兴趣，相谈甚欢。告别时，楼秋华赠我一册印制精美的《富春书画舫·春江花月夜》集子，并简略介绍了邀请中国当代著名书法家鲍贤伦先生作主题雅集的起因与经过，同时那天还有幸在富春山居见到了儒雅的鲍先生。楼秋华问我对中国艺林雅集的看法是什么，可不可以从西方艺术史观来写一篇文章进行初步探讨。虽然我是一个来自于荷兰的学者，没有参与雅集的经验，但是看了《富春书画舫·春江花月夜》以后，我很心动，看见中国雅集的宝贵文化到今天留下来了，跟我所研究的元代雅集文化相同。我提供的小作文虽然无法描绘我对《富春书画舫·春江花月夜》的经验，不过希望可以用我研究的经验补充，而欣然地指出这个活动对中国文化的重要。

　　如果问一个对中国文化有所研究的外国人中国的雅集是什么，他很可能会提到两个雅集，第一个是晋代王羲之的兰亭雅集，第二个是北宋苏轼的西园雅集。

　　中国雅集跟国外相关活动不太一样。最像中国雅集的是十九世纪法国巴黎市的文艺人活动，经常在酒吧、餐厅聚会，饮酒讨论，也把他们的情绪印象在文学或画面上体现出来。这些文学家和艺术家的行为在西方到现在作为“艺术”（art）的样板。很可能，倘若没有当时巴黎文人的雅集活动和行为，就没有我们现代西方的艺术观念。中国雅集也是如此，确立了东方的主要“艺术”观念和艺术家的行为和表现。对艺术发展来说，东西方的雅集都成为高等文化的传承框架，没错。但是，因为中国的历史无断、语文无变、还有地域广阔，雅集形态对中国文化和艺术的影响也更为深远，更为重要。可以说，没有中国雅集很可能就没有高等中国文化。当然中国文化还有别的重要表现，文人不只是参与雅集才写诗画画。显然，这些都是表面上、能看出来的效果，并不表达其全部。

　　所以，为什么中国雅集这么重要？对一个外国人来说这个问题不容易回答，但是因为我自己对元代文人的交游和艺术创作做过一点研究，我想以元代例子为主简要地讨论雅集对中国文化的重要性。我特别注意到雅集的活动特质：

　　（一）三教合一。参加雅集的文人没有固定的社会身份，用现代话，可以说是知识分子。在古代，则是儒、佛、道徒都可，是否当官倒并不重要。因为古代文人从小受到各种教义的教育，无论和尚或道士受到的文人教育基本上也都一样。元代的情况比较特殊。因为当官的机会很少，文人参与雅集不一定为了获取做官的机会，而是维持了一种文化的传承，即中国文化的传承。虽然普通社会受到压迫，而道教界与之相比则不仅较为自由，且因其在民间救病扶弱而名声大著，反而受到蒙古政府的支持，这使得元代道教界作为中国文化的宝库，当时吸引了很多文人。从这个立场上看，元代文人的“复古”思想是以保留中国文化为中心，同时兴起了改革艺术的风潮，日后成为明、清文人的一个主要模式。不过，因为经济变化和官场竞争，明、清两代的雅集形态逐渐有所改变。

　　（二）园林山水。客观上，任何地方都可以存在，不过依据传统，文人雅集大都在自然环境或花园中举行。目的是提供一种快乐和有助于发挥创造力——写诗、唱歌、画画等的环境，但是这个观念基本上来自于道教仙境和洞天思想。在古代，皇室和文人园林，虽然规模不同，可是其道教内容和想法都差不多。另外，园林的主人通常是富翁和收藏家，所以特别适合举行高等文化活动。依我之见，很可能元末顾瑛“玉山雅集”的规模和名声在中国雅集文化史上为最大。

　　（三）诗歌书画。雅集的活动应该起源于古代民间的风俗习惯，在主要节日，比如春节的时候出去玩儿，喝酒、唱歌，而经常也在山水环境中举行。因为后来文人的参与，依其身份而逐渐独立，他们在表现方法上也有所区别，但是活动目的都差不多，有趣的是很多文人雅集也是在特定时际举行。长期以来，雅集包括写诗、唱歌、弹琴、观书画、写题跋等活动。但是从元代开始，文人大规模现场画画是一个新的变化，表达其间的交流和关系。因为书画鉴定、收藏、评论等大部分都在雅集形态中传承，因此通过雅集保存了中国高等文化。

　　从中国文化与艺术的历史上而看《富春书画舫·春江花月夜》，这个活动诚然是中国文人的悠久文化表现，一方面推动传统文化的传承，另一方面则转变为现代文化的现象。兰亭的酒杯，连着流在水中，连着留一首诗；春江的书画，连着写在船上，连着追寻与风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