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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33版:设计

南高峰·北高峰
■中国美术学院 连冕

  客居之江畔年余,近来在春日暖阳下,重访9年前旅途中匆匆走过的“官窑博物馆”,以及不远处呈八卦状的南宋皇室籍田遗址。只是,这片区域过往的种种老旧被新的城市“异景”替换后,反倒令人觉得更失去了可能的古意。它们对于初来者或许新鲜,而我之所得,却是展厅内一个不大、破碎且绝非精致的白瓷枕——确切地说,其吸引人的,是拼合复原的枕面上以开光法装饰着的寥寥数语。

  如铁锈色的字迹所书,那是一阙完整的《长相思》。参考简单之极的说明牌,瓷枕原藏杭州历史博物馆,时间断在金代。至于初时出土地或所有者,甚至是具体的考订凭据等等,在展场里遍寻不见。所幸,博物馆和考古人员未曾提示的内容,在信息时代翻检起来还不算困难,而且那样的“绝妙好词”亦曾有过专书介绍。遗憾的是,研究者们似乎从未将之与实物对照起来。

  目前据比较确实的线索可知,这文辞最早应录于元初钱塘名琴师汪元量所编的《宋旧宫人诗词》,由袁正真写就。元量,号水云,南宋德祐二年(1276)随降元的恭帝、太皇太后和王昭仪等北迁大都,13年后的至元二十五年(1288)得请以黄冠之身归江南,继而广游豫章、湘楚、川蜀等地遗民间,约于延祐四年(1317)后数载卒。就在南返前夕,飘零的旧宋宫人与汪氏有过从者约18位,聚于金台,分韵做诗、词以赠。而袁氏笔下,应即瓷枕所书:

  南高峰。北高峰。南北高峰云澹(现通行诸本均作“淡”)浓。湖山图画中。

  采芙蓉。赏芙蓉。小小红船西复东。相思无路通。

  佳句与滞絜的釉色配合,令彼时那种简朴而又深沉的好尚表露无遗。只是,袁氏尚可赖水云是卷依稀留名,但那些负责烧造的陶工、巧手,其行迹怕是再难寻觅了。我们常说,优秀的工艺制作,应当有着独特的形式与内涵,以此小小的瓷枕观之,或即指其所能折射出的日用“素质”与综合造物“品格”吧。

  相形之下,我显然是观赏者,一个既不参与创制,也不将之充做直接使用对象的外人。发现瓷枕的当儿,周围还有二十几位学员,基本读通后,我便召集他们一起议论,想听听比我更年轻的后生们,对于如此的造物,会有怎样的观感。他们说,这是描写男女间的情愫吧?以西子湖周围两座山峰加上烟雨景致做烘托,微观地刻画出莲华摇曳,以及荷瓣在水波中的往复荡漾,继而惹起枕上之人辗转的相思。

  不错,在毫无其他参照信息的背景下,直观的印象大略即此。然而,据信,水云曾于至元三十一年(1294)54岁之际在杭城丰乐桥外筑楼名“湖山隐处”,想来怕也与袁氏所谓“湖山图画中”一句有些牵涉。同年,他亦以“南北高峰”入诗,做《西湖旧梦》“棹歌”十首之一(孔凡礼辑《增订〈湖山类稿〉》),谓:

  南高峰对北高峰,十里荷花九里松。

  烟雨楼台僧占了,西湖风月属吾侬。

  细细琢磨,其中况味又是男女之情明显弱了,而对于人世种种怪状之嘲讽倒强上了不少。有论者言,水云此诗系挖苦蒙元崇奉释氏。但,人生往往何其矛盾,汪元量之所以全身而退,之所以能够仗着元朝官僚身份赴狱探望文天祥,实在也是利用了统治者对于赵宋皇室之忌惮,以及对于道教长春真人丘处机之流等的礼遇与尊敬。所以,海宁王静安先生于《书〈宋旧宫人诗词〉、〈湖山类稿〉、〈水云集〉后》(《观堂集林》)一文中称我辈自不必替先人讳,倒也颇具见地。

  不过,若就文学史论,风云际会间,更著名的“南北高峰”用例,却应该是投靠过奸相秦桧的宫词妙手康与之和他的《长相思·游西湖》(南宋·黄昇辑《中兴以来绝妙词选》):

  南高峰。北高峰。一片湖光烟霭中。春来愁杀侬。

  郎意浓。妾意浓。油壁车轻郎马骢。相逢九里松。

  《长相思》词牌名称有说是取自南朝乐府,唐教坊曲中亦用。词家与研究者还认为,除了上下片起句常叠用末二字(即叠韵,间有叠句)外,其关键或又在于表达一种乡谚俚言的口语、民谣化倾向。如此,则康氏之作又不可不谓为佳构:湖山与春光、俊彦与妙龄,加上若笑似怨、若急似缓、若流似住的人面、鞍车和绿影,让灵隐、三天竺一带密植以夹道九里的松林,充满了情与爱的悱恻和缠绵。

  只是,我们如今仍旧无法确知袁正真是否受过康氏的影响。不过,元代另一位更显赫的汉臣刘秉忠,倒为我们留下了这样一首录在“[南吕]干荷叶”曲牌下的“小令”(元·杨朝英辑《乐府新编阳春白雪后集》):

  南高峰,北高峰,惨淡烟霞洞。

  宋高宗,一场空。

  吴山依旧酒旗风,两度江南梦。

  噫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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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美术学院 连冕
2011-04-30 1649662 2 2011年04月30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