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L君:“坏‘设计’如小人”
■连冕 中国美术学院
L君:
见信好!
许久未曾以这样的形式讨论一些问题了,特别是在今年这个6月,在这个你将完成旧的学业而开启新的奋斗旅程的特殊时刻里。不过,必须坦言,这种“毕业”至多只是高等教育与职业化培养上微小的一步,真要深入到专门领域,抵达“终了”,恐怕还得完成那贯穿人生的持久的修习。
你我所学是相同的专业,说到“修习”,不外乎通过理论研究和实践探索,执着且自我煎熬式地询问,“什么才是好设计”以及“如何才能做好设计”这类归根结底要被纳入哲学-伦理学范畴的终极问题。
我也曾多次说到“好设计”的几个流行的提法。但如今想想,应该换换思路了,即从反面或侧面考察,试着回答什么才是“坏的设计”,以及什么才是伪装出来的、假的“设计”的诘难,那或许同样能令人觉悟。
这几天,我注意到满清前期“狂生”孙嘉淦上奏弘历的《三习一弊疏》(见《孙文定公奏疏·京任》,卷2;或《清史稿·列传九十》,校注本,卷310),其内尽管充满了封建愚忠臣子对生杀予夺的帝王的种种劝谏,并主要申述了人主如何远小人、亲君子,进而治理好国家,那类堂皇的儒者道德,但若果暂时撇开不必要的干扰,在通篇洋洋洒洒的策论中还是有那么几段话让我忽地警醒。
孙氏认为,人主贤德,出言、发令天下百应,臣民原本并非谄媚,但日子久了,王者却习惯了听好话,耳朵则“喜谀而恶直”;人主聪慧,行事、做派毫厘不爽,臣工只能谨小慎微,可时间长了,王者却习惯了看孝敬,眼睛则“喜柔而恶刚”;人主纳贤,引见、相随又只是不如己的“凡夫”,加上处置庶务得心应手,于是年头多了,王者便习惯了尽得所欲,性情则“喜从而恶违”。
“三习”养成,便生出弊端,“喜小人而厌君子”。换言之,这些阿谀、逢迎和低眉顺眼的“小人”,倒是统治者自己亲身“调教”出来的,甚至还执意认为他们仍是有德、有才的君子。
而事实上,“德”是君子独有的,“才”却是小人与君子共有,甚至有些时候,小人之“才”还胜过君子:言谈论辩间,君子寡言而小人灵舌如簧,挺能满足耳朵;奔走周旋中,君子笨拙而小人取巧趋附,也能满足眼目;处置事情时,君子孤行不贪功,而小人精于表现、工于心计,颇能满足性情。结果很自然地,小人的话语、面貌和那点儿才思在某种状况下与王者不约而合,君子却因其少能与无才,竟“不逐而自离”。
那么,坏的设计、虚伪的假设计何尝又不是呢?
请原谅我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若相对于使用者,当代不少不堪入目以及耍小聪明的设计系“臣子”,那么其核心动机,便是一味地假意迎合“使用者”这位“君王”的欲求。 我不是埋怨设计师,也绝非责怪使用者,但我不得不联想起从一些其实最关注设计使用效能的家庭主妇们那儿听来的经典说辞——如果子女要结婚了,购置高档电器,她们会很直白地告知,千万不要买功能复杂的电饭煲、电冰箱、洗衣机以及热水器等等,因为这些貌似“蒸煮炖煎炸烤烙炒”样样精通、全能全感应、洗烫烘干超一体和N秒加热的“科学”玩意儿,其实都是在“费电”和“骗钱”。
有人说,这是设计或背后的技术,没有达到可能的水准与智性高度才引起的不适用。但,消费者首先不是被惯坏的幼儿,有些基本的劳作,我从来不认为需要设计师进行什么“巧妙”的干预。至于技术,确是需要新的进步,但现在的状况是大多数极端贫困的同胞,却并未分享到哪怕一丁点儿的发达的设计成果。我们所谓的工业绿色和“低碳”,最终若不能在人心层面实现,其目标我看永难实现——所谓的进步,最终只是像“小人”那样,一朝得势,另一朝又将倾覆,并在“天”的伟力面前,回到可悲、可鄙的原点。
强调致知、格物的儒家名篇《大学》起首便说,“道”在于“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对于那些不愿沽名钓誉的“好设计”,明明德即所谓清晰行为的根本善性目标,不假意宽纵,也不恶意设限;亲民,是指能够充分了解并服膺于寰宇之下的人和物的纯粹真谛;“止于至善”,则是最要命的循环结束与新开启,晓得满足,更知道失去、放弃的意义和价值。
所以,坏设计如“小人”,这或许可作为一个答案。
谨致
学安!
挚友:连冕
2011年6月7日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