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忠厚长者，仁爱博大，谦逊祥和。画家张大千敬佩地叹道：“凤先生淡泊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他是绝对不许别人宣传他的。孙中山请他，罗斯福敬他，毛泽东谢他（注1），而他，一生布衣，两袖清风。淡淡的，教他的书，画他的画。

　　他，遍植桃李，廓清乾坤，是现代中国画的奠基者，吕凤子先生。

　　先生丹阳人，名浚，字凤子，自号凤先生（1886—1959）。丹阳古称凤美，先生即是教师，凤先生三字不言而喻。他创立上海神州美学院，历任北京女师大和中央大学教授，江苏省私立正则艺专和国立艺专校长，江苏中国画院筹委会主任等职。

　　凤先生是我国最早（1931）以中国画《庐山云》摘取世界桂冠的先贤。他品格高洁，不事权贵。当年军阀孙传芳持势挥重金索画，被先生退于阶下，邑人称颂，一时传为美谈。

　　凤先生以美术教育为己任，以桃李芬芳为理想，有蔡元培疾呼“文化运动不能忘记美术”在前，吕凤子倾家财办学在后。当李叔同（弘一法师）主持《太平洋画报》时，他盛赞其为“中国传统绘画之改革者”。中国画学，先求人品：“美术制作即是人生制作”（凤语）。凤先生以爱为核心，与美相表里。他倡导艺术美和人生美的一致性。直言之：只有做好了人才能画好画。他的一生，贯穿着三个字：真、善、美。既教画，更教人。

　　他在画艺上主张“学画先学书”。书法是国画的入门日课，只有书法才能在图中表达和获得中国审美意味，否则只能自欺欺人。他中西兼擅，清末民初时教授素描和色彩等西画课程，由浅入深一系列的出版介绍西画论著和中西绘画的比较论著。并以比较的法则界定和完善着中国画，身体力行地拓展着现代中国画的进程。在他著名作品《四阿罗汉》中，经典地表达了中国人民对日本侵华兽行的愤怒和抗战必胜的信念。画作恰到好处地调动着各个美学元素，以其特有的书迹，苍古搏动的线条架构起铮铮铁骨，给人以力的震撼，从而分享着作者奋笔挥洒时那无可抑制的激情。凤先生书法，熔篆隶真草于一炉，前无古人，为我国书学宝库充实了新的体例，世称“凤体”。其金石高迈天成，直逼秦汉而新意盎然。平生好作诗词，尤爱辛词。除《凤先生韵语》诗词集存世外，大部分诗歌词曲多见于国画作品的题识中。人们大多对他的诗书画印所拜服，称四绝。而我国历来是把音乐和德操联系在一起的。作为中国文化人的他，正自觉地完善着自我。这在他亲自谱曲的《正则校歌》中得到了印证。

　　凤先生是画名掩盖了诗书等其他诸名。有位年轻的理论家断言为“名低实高”。殊不知他早在上世纪前半叶的漫长岁月里已被整个画坛奉为宗师了。只因他心系教育，淡泊名利“不留涓滴”（凤语），故今人无从得知。以我管见，当列为近三百年来第一人，直接陈老莲。

　　凤先生的美学思想是通过办学付诸实践的。他率先于1901年（清宣统二年）创办了中国第一座美学机构——上海神州美学院。刘海粟、徐悲鸿在此时已经是他的学生，学西画。后因先生北上，美学院交学生刘海粟管理，改名上海美专。

　　“五四运动”中，和鲁迅一样，为抗议当局镇压学生运动愤然从北京女师大校委会上拂袖退席，辞职返乡，独力办学。并以屈原的名字“正则”二字作为校名，力追高洁。他建立了从幼稚园到大学、以美育为核心、自成体系的学校，正则艺专只是其中一个部分。

　　然而欣欣向荣的正则被日机炸成一片火海。于是他在极度困苦中带领能走的师生辗转跋涉经年，乃至自充纤夫，最终驻足四川璧山卖画建校。定名江苏省正则学校蜀校（简称正则蜀校）。其中艺专部分于次年新校舍落成时开学。此时，他还受聘国立艺专于危难中，任校长。在凤先生培育下，两校民主气氛空前高涨，学术活动十分活跃。歌咏、漫画、时事墙报、诗刊、抗战戏剧、讲演、体育活动，此起彼落，各个门类、各个流派争奇斗艳。对于刻苦敬业，坚持进步，反对倒退的，凤先生都予以鼓励，真是教学相长、英气勃发。他又委托黄齐生先生（王若飞舅父，正则教授，与叶挺同机遇难的八君子之一）带领正则师生代表奔赴延安慰问抗日将士。及待抗战胜利，在欢呼雀跃中凤先生将整座校舍修缮一新后留赠璧山，自己分毫不存地举家南归。这时，他画了不少画，在他舒张 “青春作伴好还乡”快意的同时，开始了江苏正则的重建工作。

　　悉心艺术教育，辛苦备至，但终究遂了先生心愿——他，打造了一个庞大的大师群体：

　　画坛泰斗刘海粟总角之年即出入凤师门下，早负盛名的花鸟画大师张书旂，山水圣手李可染，誉满西欧的朱德群，以东方抽象画著名的赵无极，乱针绣创始人杨守玉（杨把乱针绣从工艺范畴提升为艺术范畴），名教授名油画家乌叔养，名教授名水彩画家杨云龙，摄影大师吴印咸……还有那画马的徐悲鸿。为了培养徐悲鸿，给解决出国问题之后，临行又相赠佳作20幅助其舟车之资。又如吴冠中也常得凤师指点。受人尊敬的傅抱石虽不是凤先生的学生，但和潘天寿一样，每见凤先生必垂手侍立执弟子礼事之。

　　凤先生以毕生的心血培养了这么个庞大的大师群体之后已是老之将至，这时，他定居苏州，淡淡的，依然教他的书，画他的画。因心境畅朗，创作了许多新的题材（注2），笔墨也变得飞扬起来。

　　“不意，民族虚无主义者”（亚明语）首先在北京中央美院发难，废掉了中国画系，改设彩墨画系（据考，旧中国中央大学他有过类似之举，未得逞），殃及全国，给中国画扣上莫须有的帽子，许多国画家被迫改行画连环画和年画。极左思潮又推波助澜，全国艺术院校连同中专都未能幸免，使中央美院的浙江分院成了孤岛上的一角“国”旗。近日，一位法国画家专指此事对我的学生说：“这使中国美术推迟了50年。”

　　此时此刻，这位忠厚长者从容而起，顿时“弓惊霹雳，马作的卢”。他已经让自己成为一名斗士，将力挽狂澜、扭转乾坤！他团结广大国画家筹建江苏国画院，亲任主任。他夜以继日地奋笔疾书，仅一年（1957）时间他完成了《中国画法研究》的著名论著。并立即以此作理论武器展开讨论。在对中国画的深刻认识和深厚的民族感情基础上，他委托傅抱石、亚明带队，组织我国首次大规模的中国画写生活动，得稿万计，又立即于次年全国美协会议会场里举行中国画写生首展。强烈的民族精神，浓郁的生活气息，新颖的画风，深厚的功力，赢得了全社会的赞誉。真是气象万千，朝野振奋，党和政府给予高度评价，业内人士奔走相告。

　　中国画以其顽强的生命力还敬了虚无主义者的陋行，也极大地激发起全国国画工作者的创作热情，只是凤先生已经过劳成疾，亟待发现，已是肺癌晚期。

　　《中国画法研究》是一部完整而系统昭展中国画的论著。它从用笔等基本问题说起，让人们清楚地看到了中国画的优秀民族特征和独有的姿态傲立于世界绘画之林的必然存在。从创作的一般法则开始，进而深化到“体”，“用”等哲学问题。

　　《中国画法研究》着重指明了“骨”的特征。骨是中国画的基质，是作者灵魂的外化，是情性、操养的痕记。由天赋和后学凝成，有着生死刚正的震撼力。在国画中，无论点、线、面或墨彩和色彩，都必须具备“骨”的意义。不具备骨的彩墨画，失却了中国美学意义，就不必属中国画。

　　骨是通过用笔显现的，所以凤先生在文中首先阐述了用笔的意义和法则，并严肃指出“懂不懂用笔是指熟悉不熟悉怎样使力和感情的融合”的问题。“不懂用笔，虽也可以成画，但要很好显示形的意义，那就等于缘木求鱼，必不可得。”（凤语）文中说用笔成骨是力的物化，是民族审美的灵魂，是全图的内涵。形是载体，是皮相。骨是中国画的最高明处，最宝贵之处。骨是中国画的脊梁，撑得起整个乾坤！难怪潘天寿信奉“强其骨”三个字。

　　《中国画法研究》发展了已有的国画理论，引领着一个时代，有着高度的学术价值。

　　《中国画法研究》还有着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他循着我国文化脉络，突现了中国画特具的美学意义和无可辩驳的无量内涵，并以历史的镜子映照着中国画新的历史使命，让虚无主义望而生畏。中国画以其自身的高傲无愧于国之瑰宝的尊号。从此，云开日出，乾坤浩荡，全国各地的国画工作者活跃于画坛。新中国第一次大型国画展览于1959年在北京帅府园展览馆隆重开幕，由傅抱石关山月合作、毛泽东亲题的《江山如此多娇》正高悬于北京人民大会堂中央。乘着东风，北京和江苏两地中国画院相继成立，诸如钱松岩、亚明等一批新秀也由之脱颖而出。

　　凤先生始终以“不留涓滴”非常低调地制作了他的完美人生。而我，今天却在这里宣传，自知有逆师训。但为了还一个历史的真面目，把史实留在人间，以鉴今古。在我垂暮之年，我个人执意这样做，甘愿大家批评。

　　凤先生以哲人的高度，艺术家的心魄，扭转了中国画的乾坤，并造就了庞大的大师群体。在艺术园中百花争艳的今天，现代中国画的奠基者，吕凤子先生，当笑慰在天。

　　谨以此文纪念凤师诞辰120周年，并献给每个钟情中国画的人。

　　 2005年12月于常州凤贻轩

　　今年7月7日是先师125岁诞辰，发表旧稿，略表感怀。

　　　　　　　2011.夏 静坡

　　（注1）孙中山任临时大总统，邀凤先生入国民政府，凤以心系教育，固辞。美国总统罗斯福得凤学生杨守玉乱针绣后，上凤致敬信。毛泽东在延安于正则艺专慰问品中得凤画即回赠八路军手织毛毯并附书信致谢。（注2）凤先生逝世，嘱所有作品无偿捐赠苏州博物馆，不留点滴。